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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〇七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六)

点,在哪里。”

    “但是看看公平党,组织度一塌糊涂。两年的时间,看似硕大无朋,实则一盘散沙。五位大王相互之间没有制约,至于五位大王之下呢?什么八执、三才、四镇、七杀,五位大王真的能如臂使指吗?也不行,这些头目,也各有各的山头和想法,在这些人之下,感化乡的这位中层头目,主官与副手之间也有山头。说白了,这千万人的公平党,其实更像是成千上万个匪寨拿了几面旗子随意聚合的结果……”

    丁嵩南顿了顿:“这次公平党大会,何文闹得沸沸扬扬,他的目的……其实不在于这四位大王,他更像是吸引来所有人的目光之后,再开了一次……入伙大会?”

    他的话语低沉,也有些许犹豫。过去这些时日,天下各方将目光望向江宁,打得主意、做的猜测,自然是公平党五方以怎样的方式进行一轮结合,即便中间会有一场复杂的政治斗争,也无非是某一方或者两方出局,而外来者以此下注,将来获得巨大的利益。

    但若是何文的想法从根本上就不在结盟,整个事情的走向,就跟先前的预期完全背离了。

    当然,零零总总汇集过来的消息,目前还无法形成强有力的证据证实这一点,丁嵩南的想法也是有些保留的。

    陈廷那边也犹豫了片刻:“这件事情……其实卑职也有些难以想象……虽然听起来很大气,但就靠着读书会小册子上的那些大话套话,难道还真能说服这些靠烧杀抢掠起家的人……自我革新,遵守纪律?”

    “……十年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的。”

    丁嵩南叹了口气:“但如今……华夏军打败了女真人,宁先生到处兜售他的小本子,什么四民,什么自由,什么农民起义的局限性、封建官僚的腐败……这些东西在戴梦微、吴启梅、刘光世等人的地方当然可以全都禁掉,但在公平党,他们却是打着西南的旗号起来的。”

    “……先前这一两年,即便是私下里抓捕读书会的成员,也只是认为这些人想要帮西南夺权,但真正公平党的中高层里,谁没有看过几本西南传来的东西?就算是不识字的,也早就让师爷给他们读过书了……大家不喜欢西南,是不喜欢他来夺权,有几个人会觉得宁先生在说假话?”

    “思想这个东西,怕的是没人讨论,一旦有人讨论,总有扎根的可能,更何况……也有些人就算不在乎思想,他们也会想要跟西南下注……”

    丁嵩南说到这里,微微摇了摇头:“何文知道自己的公平党出了大问题,他不满足于江宁会谈的这种各方妥协的联合,想要进一步提升组织的成色,于是铤而走险。那接下来就有两个可能,第一,最大的可能是,好的口号终究敌不过人心里的恶,其余四位大王联合起来将他吃掉……其实这样一来,对我们其实是最好的结果,那个时候公平党会真的变成一盘散沙,打完汴梁这一仗后,咱们可以图谋江南了。”

    “但若是真的让何文在这样的状况下找来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志’,拼着放血把组织度提升几个台阶,那公平党的将来,可能真的要走上正轨……短期会乱,但长远看来,会很麻烦……”

    陈廷想了想:“何文在外头说……华夏军来了人,已经站在他这边了。”

    “早几天我见何文,就是他提醒我,西南来的是钱八爷带的队伍,因此我们才转移了地方。”丁嵩南些许哂笑,“此事若是真的,说明他一边借西南的力,一边也想要与咱们有所勾搭;此事若是假的,说明他嘴巴里的话,没几句能信所以无论真假,至少都能说明,在政治场上,何文不是一个实诚的人,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丁嵩南顿了顿:“不过也好,这样的人,一定有奶就是娘,只要我们还有利用价值,他就一定会跟我们合作,反而……用不着去套什么交情了。”

    “……那咱们接下来……投注那一边比较好?”

    “咱们没什么为难的,中原大战结果未出,自然跟戴梦微一样,各方下注就是,若是我们打败了刘光世,那便敞开门来做生意。若咱们输了,所有的约定自然打了水漂……现下的情况,谁都不为难,挺好的。”

    他笑着说完这些,伸手在陈廷手臂上拍了拍:“这些情报留下,你先回去休息吧,辛苦了。最近两日还有些事,等到大致谈妥,我们便出城。”

    “是。”

    陈廷从房间里离开,丁嵩南将情报汇总起来,挑亮油灯,又细细地将所有的讯息看了一遍。工作告一段落时,茶已经凉了,他没有再加热水,喝了两口,走出门去,外头的夜色已经更为深邃,城市的远处偶尔传来一阵响动,激烈而又诡异。

    他在屋檐下走了走,去到院落边缘,又下意识地巡视了周围的哨卫。眼下的城内并不太平,原本的民居都已经打起了架子,哨卫隐藏在犹如城墙一般的黑暗当中,丁嵩南在黑暗里的高处停留了一阵,想起了过去在集山度过的日子。

    在方才的交谈里,能够看得出来,陈廷对西南的话题是非常感兴趣的,但事实上,对于自己这些西南出来的人而言,对那片地方的讯息,终究像是带着奇怪的忌讳。

    在伏牛山、在汴梁等地,邹旭跟自己固然会坦率地分析西南的弊病、对于人性的过分压抑,在陈廷这些学员面前,也总是说得很坦率,仿佛因此就能够避开心中的恐惧。但在今天的对话里,其实双方也一直在回避最重要的可能性。

    倘若华夏军真的来了,遇上了,该怎么办?

    作为一个势力的华夏军,目前到底是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自己这边?

    作为敌人,自己有资格去面对他们了吗?

    对这些问题,自己在尝试绕过去,这是心中的恐惧所致他以从西南学来的自我审视之法分析着自己,努力地总结。

    然而,希望终究还是有的……按照西南那样严格的规矩,死板的律法,终究是到不了未来的。按照宁先生的说法,在人性的弱点与长期利益的博弈中,他没有选择老牛头那样激进的做法,也没有像公平党这样,直接大规模地打土豪分田地虽然他早已掌握了这一武器他选择了一个华夏军目前能够掌控的度,但会不会这个度对于这世道,仍旧是过分严苛的呢?

    或许最终,他的设想会崩溃,而邹旭与自己这边,等而下之,却能够长存于世?

    会不会……他能够容忍老牛头的激进,能够容忍何文的极端,甚至能够容忍戴梦微的保守,最终也能够容忍邹旭这边的道路呢?

    城市在黑暗里喧嚣不定,丁嵩南站在这黑暗中,心绪不宁地眺望远处。

    ……这乱世会去往何处呢?

    在这同样漆黑的天幕下,城市的北端,何文亦在高高的楼台上沉思远眺。

    东北边,高畅回绝了一众兄弟狂欢的邀请,喝了些许的酒,在无人的大堂里安静地坐着,黑暗之中,他的眼神倒是愈发清澈起来。

    新虎宫,许昭南拜访过林宗吾之后,又开始了一轮轮秘密的召见。

    时宝丰看过了次子时维扬的伤势,坐了马车,穿行在下一轮拜访的道路上。

    周商坐在老旧的祠堂里看书,偶尔会有人送来这样那样的讯息。

    林宗吾在夜色里练拳,他的步伐与拳法缓慢,袍袖挥舞,如在千钧的水中。

    孟著桃照例去看过了瘫痪的师弟,他尚未苏醒过来,大夫说可能醒不来了,师妹等人在院落里的屋檐下仇恨地看他,院落里挂着灯笼,假山与矮树都在光里模糊,让他想起万家灯火。

    猴王李彦锋带着伤势练拳,依然虎虎生风。

    更多的人,在混乱的黑暗里厮杀……

    ……

    众安坊,聚贤馆外街头的小广场,严铁和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前方的转角,看见昏暗之中的景象时,他将身体靠在了转角处的墙上,犹如失去了站着的力量。

    严云芝从后方过来,试图去搀扶他,被严铁和用力推开了。

    “滚。”

    他虚弱地说道。

    前方的小广场的台子上有一具一具的尸体。

    几日前,为了引严云芝的出现,金勇笙暗中找人打伤严铁和,设局为饵。时维扬的手臂被砍断后,适逢其会的黑妞等人顺手救走了严云芝与严铁和,试图打听清楚这小姑娘与宁忌之间的八卦。

    时宝丰随即抓住了所有自严家堡过来的随行人员,到得今天,这些人被悉数杀死在众安坊外的这处刑场上。

    江宁城内的情况愈发复杂,他籍着读书会的事情发难,原本是希望城内合作的进度变得更加深入,然而公平王那边的状况已然失控,寄予厚望的次子断臂重伤。有关于严家的些许体面,时宝丰终于不在乎了。

    “你……”昏暗的光芒中,严铁和双目似血,指向了严云芝,“都是你……害死他们的”

    严云芝双拳紧握,嘴唇抿成一条线,目光微微地颤抖。她溶在黑暗里,久久的没有说话。

    不远处,黑妞等三人也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宇文飞度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操蛋的地方……”

    ……

    城市的另一端,犹如乞丐般的曲龙珺趁着夜色回到了“白罗刹”所在的破院子附近。卫昫文所下的百一抽杀令在城内已过去了一轮,她便悄悄地返回,想要看看这里的情况。

    破院子的那边亮着火光。

    她在黑暗中靠近了那边,而在道路的不远处,霍大娘的尸体被吊起在街道上,这处院子被攻破了,一些女人被杀死在血泊中,也有些仍旧活着的,此时被绳索绑了脖子,成排地跪在院落外的街头,她们身上被淋了屎尿,在深秋的寒风中这些身形枯瘦的女人有的颤抖,有的低声哭泣,犹如将死的骷髅。

    攻破院落的人们,依稀打着“高天王”的旗帜。

    自女真第四度南下后,这些女人经历过各种惨剧,而在此后的过程里,她们加入“白罗刹”,也制造了各种残酷,但这一刻到来的并不是报应,映在曲龙珺眼中的,犹如地狱的恶鬼相食。她身体发抖,蜷缩在街头的角落里。

    在西南恢复自由之身后,她囿于父仇,唯一想到的去处,是回到江南。

    ……已没有江南了。

    ……

    夜愈发深邃。

    子夜时分,何文与悄然而来的人完成了秘密的交谈。夜行的人离开之后,他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随后唤来隔壁房间的幕僚。

    “放出消息吧……下一次的大会,我会到。大家关心的事情,我会……给所有人,一个彻彻底底的交代。”

    幕僚应诺去了。黑暗之中复又回归了沉寂,何文坐在夜的深处看向很远的地方。

    城市的暗色与天相接,偶有波澜,犹如在深沉的海底,向上眺望……

    毁灭的可能在那边俯视着他,但无论如何反复的回想,他所重视的那些人们,也早已归于黑暗了。

    管它的……

    他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