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同寻常的箱子和那些乌龟壳就摆在我的面前,在油灯下更透着异常古旧的味道,我现在总算知道,黛丝丽不远万里来到东方,找寻的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把一片片龟壳放到桌上,用油灯照着细细查看,果然如我所料,乌龟壳上有雕刻过的痕迹,只是现在已完全模糊不清,根本分辨不出原来雕刻的是些什么符号。
我是在得到无机道长同意后,才把箱子带出地窖到他的云房加以研究,本以为他不会同意,很意外他爽快地就答应了。其实他就是不答应,我恐怕也不会轻易放弃。
“道长,这些字迹早已模糊,那个圣女如何能看清楚?”我终于放弃识辨这些符号的努力,无助地问无机道长。他的脸上露出虔诚之色,眼里蕴有点点泪花,喃喃道:“老君始祖的圣物只是留给圣女,所以圣女第一次打开这上古圣器时,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还清晰可辨。虽然贫道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字,但圣女却异常欣喜,她完全懂得上面这些字的意思,老君始祖的终极之道,在千年之后总算等到了真正的继承者。”
见他说到道家始祖的终极之道,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我不解地问:“难道现在道家传下来的,就不是李老君之道?”
“是!也不是!”无机道长脸上露出庄严之色,“本门秘传,始祖当年得到一部创世奇书,蕴含有揭示世界万物生息变化的终极之道,因其远远超过当时人们能理解的范畴,始祖怕被人曲解,只好把它封存下来,留待后来的智者。始祖另摘录其书中部分浅显内容,撰著了道门第一秘典《易经》。只因这不是始祖原著,所以始祖不敢以作者自诩,托言是传自周朝的开国皇帝周文王,所以后人也称其为《周易》。其实道家门人都明白,文王并不是《易经》真正的作者,因为他根本没有与《易经》类似的文字留传下来。相反,始祖的另一部五千言著作《道德经》,反而与《易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贫道经数十年对比研究,认为那是始祖在理解消化了那部创世奇书之后,糅合自己的思想,为后人所作的一部浅显读物。可叹千年下来,仍然没人能完全明白这两部经书中的‘道’,尤其是《易经》,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沦为术士们卜卦算命的虚假工具了。”
我闻言心中狂喜,如果世间流传的《易经》正是出自这几片乌龟壳的话,那这岂不就是原版《易经》的上古孤本?我岂不是已经轻松到手?至于这上面的字迹是不是看得清楚,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就让桑巴那老家伙去头痛吧,协议也没说我一定要给他一部清晰可辨的《易经》。
这样想着,我赶忙收拾桌上这些宝贵的乌龟壳,不想我刚拿起一块它就在我手中碎成几片,落到地上摔成粉末,我再小心翼翼地拿起第二块,它竟悄然断裂,我怔怔地望着手中剩下的半片龟甲,它在我手中竟腐朽得我手指稍动就碎。无机道长见状猛然跪倒在地,不住叩头道:“这上面施有老君始祖的道法,除了他选定的继承者,旁人决无法染指。”
我对道法魔力什么的从来嗤之以鼻,但眼前这情形也实在太让人震惊,不过在最初的惊讶之后,我渐渐明白过来。想这些龟甲经过上千年漫长时光的摧残,早已经腐朽不堪,密封埋在地下还能保持其原来的形状,一旦重新暴露在空气中,没多久便要变成齑粉。
桌上剩下的龟甲也验证了我的揣测,我眼睁睁看着它们一片片在我面前碎成碎片,最后化为粉末随风飘散,我却完全无能为力。费尽心机得到了它,却又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面前凭空毁灭、消失,这感觉真让人沮丧到了极点。
无机道长匍匐在地,直到桌上最后一点粉末也被微风吹得消失不见,他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站起来,脸上泛起奇异之色,轻轻对我说:“好了,贫道一脉几十代人的使命终于完成,你也让贫道有机会一吐胸中所有的秘密,咱们缘分已尽,你走吧。”
我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萧然问道:“道长将来有何打算?”
无机道长脸上露出安然的微笑:“贫道使命完成,整个道极一脉的使命也已完成,道极观将不复存在,贫道也将升登仙境。贫道早已遣散观中所有弟子准备升天,一直等到现在,就是想遇到个有缘人,可以一吐胸中隐藏了几十年,不!本门埋藏了上千年的秘密!这样贫道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去了。”
说着无机道长推开里屋的门,我这才看清里屋堆满了柴禾和风干了的稻草,甚至那柴禾上也早已淋满了香油。我见状大骇,忙道:“道长”
无机道长抬手阻住了我的话,淡然一笑说:“你也是颇有道根之人,不该像俗人那样大惊小怪,你该为贫道道行圆满而感到高兴,并为亲眼见证贫道的飞升感到骄傲。”
我望着眼前这个虔诚的修道者,一种莫名的悲哀突然涌上心头,他的一生就仅仅是为那个代代相传的秘密,数十代人就这样默默在这里守候,如今终于可以放下担子,却又盲目地要用最残忍的办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明明知道是游戏,我心中也还是有些不忍,踌躇再三,我终于决定冒险点化他一回。
“道长何必急着离开?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天,看看这地,看看伴随你一辈子的道极观,难道就没有让你留恋的地方?”
无机道长眼光缓缓扫过云房,穿过窗户投向外面的道极观。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愫在他的眼中流荡,眼光在观中留连再三,但最后他还是微微摇了摇头:“贫道很留恋这里,但贫道更渴望去另一个世界求道。”
“道长想过没有?”为了挽救这个愚昧的修道者,我终于决定冒险泄露一点天机,“你即将去往的那个世界也许并没有你想要的道,何不以游戏的心态来过完这短暂的一生,去道极观外面走走看看,破戒尝尝荤腥,品品天下美味,逍遥数年再离开这尘世也不迟。”
无机道长眼中闪过一丝隐隐的异色,我终于忍不住点出这世界的终极之秘:“其实这个世界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休闲娱乐之地,既然是娱乐何不以轻松的心态游戏其间?何必把自己搞得那样清苦?一辈子为什么千年前的遗命苦苦守侯到现在,临了却还要受那烈火焚僧痛。说不定你那个始祖老君这会儿没准正在另一个世界某个角落看你的笑话呢!”
说到这我不禁摇头苦笑:“其实我说这些都是在对牛弹琴,你根本不会明白,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个虚妄的世界,真实和虚幻,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看清?”
“我明白!”无机道长微微一笑,“道是什么?道就是虚就是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成世界。既然万物都由道而生,世界的终极岂不就是虚空?”
我有些意外,没想到道家的学说居然与这虚拟世界的本质暗合,沉吟片刻,我不禁微微点头道:“既然如此,道长何必执着于求道升仙呢?”
无机道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道:“在你心目中,何为真实何又为虚幻?”
我脸上露出一丝洞悉天机的笑意,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望着无机道长自得地说:“我当然知道何为真实何为虚幻,只是这等超越时代的科学道理,我即便告诉你,你恐怕也还是茫然。如果我跟你说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之外,还另有一处真实的世界,道长会相信吗?”
无机道长用略带同情的目光望着我,就像一个长者望着一个自以为什么都懂而夸夸其谈的孩子:“道家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说,世人还在这世上为这些洞天福地标出了具体的地点,其实这都是伪道家的妄说,真正的洞天福地其实就是你口中那些‘另外的世界’,而且不是一处。三十六、七十二也都是虚数,没人知道它究竟有多少,每一处洞天福地的人都以为自己的世界是真实的,其实何为虚何为实,确没几个人能看清。不同的人对‘道’有不同的理解和解释,道家用法,佛家用禅,仙家用幻,你用‘科学’,其实他们都殊途同归,都只是在用不同方法来解释‘道’罢了。比如道家称离开这个世界,去往不同的洞天福地为道法圆满而得道升天,佛家则称为跳出轮回去往极乐世界,仙家则称为修炼成仙,还有一种传自西方的教派称之为上天堂下地狱,你们把这称为什么?”
“游戏!”我脱口而出。
“对,游戏。其实大家都是在用不同的方法来解释这世界之‘道’罢了,只是这无形的‘道’无论用有形的语言还是文字来解释阐述,都已经妄了。受人的思想和理解力所约束限制的语言文字,怎么能彻底解释清楚‘道’?人们总以为自己掌握的是最正确的真道,但却不知那最多不过是可以暂时解释世界表象的伪道罢了。”说到这无机道长轻叹道:“人之为人正是在于其不懈的求道,这种动力也推动了世界不断的发展,求道本身就是人类生存的目的和兴趣所在,这也是人与动物最大的不同,对道的追求该是人生最高的终极追求,所以古人才有‘朝闻道,夕死可也’的说法。你知道小孩子除了叫爹爹妈妈之外,说得最多的几个字是什么?”
无机道长话音刚落,我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为什么?”
“对!”无机道长鼓掌道,“这正是人的天性最真实的反映,从一懂事开始,人们就在孜孜不倦地求道啊!只是因为无法摆脱对肉体生存和享乐的追求,求道之心才渐渐泯灭罢了。道也分大小巨细,小孩求的,不过是‘人为啥要吃饭,牛为啥要耕田,鸡为啥会下蛋’等等小道,而贫道求的,则是这世界的终极之道,以贫道几十年的参悟和修为,这个世界已经无法满足我对道的追求,所以贫道要借火飞升,去另一处洞天福地追寻更大的道。”
望着一脸安然的无机道长,我心中暗叹:他借火飞升之后,大概也就求得这个游戏世界的终极之道了吧?按这种说法,我现在不也是在苦苦追寻另一种道,也就是我那遗忘了的过去?
“道长,”我收起轻视之心,恭恭敬敬地请教,“你离开这个虚妄的世界,到那个真实的世界后,又会去追寻什么样的道呢?”
“没有虚妄也没有真实,”无机道长断然道,“无论虚幻真实都只在于人的感受,当你堪破这世界的一切奥秘,那世界在你眼里就是虚幻,相反就是真实。其实虚幻和真实本身,也只是对世界的不同看法罢了。”
这话我似懂非懂,不禁垂头沉思,后心渐有冷汗淋漓而下,我一直都因为这世界只是虚幻而恣意妄为,把杀人放火等等恶行不当回事,但此刻我突然感到,如果真像无机道长所说那样,世上本没有什么虚幻与真实之分,那我岂不是真真实实地伤害许多无辜者?
我正在胡思乱想,无机道长已打开房门把我送出云房,对我拱手道别:“天快亮了,你该走了,贫道也该走了。”
无机道长说着执起油灯,慢慢走进云房里间,我在门外心情复杂地看着幽蓝的火苗渐渐腾起,渐渐吞噬了整个云房,迅速蔓延到整个道极观,令整个天地也变得殷红一片。在这一片似有生命的火海中,我似乎也看到一脸安详的无机道长在火焰中借火飞升。
东方的启明星早已高高升起,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来临,我回头看看渐渐为火焰吞没的道极观,心中还在胡思乱想着关于虚幻和真实的疑问:难道虚幻和真实真的只是所处的角度不同,看法也就不同?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抱着那个道家始祖留下的金属箱子,我慢慢望来路而回,虽然没了那些乌龟壳,我好歹总要带上点与之相关的东西,万一不能找到黛丝丽套出她心中记下来的《易经》,我只好用这玩意儿向桑巴老爷,也就是汉斯博士交差了。
黎明时的山野满是露水,薄雾也缥缈如轻纱般笼罩在天地间。当我小心翼翼地踏上道极观前那条小河上的独木小桥时,一抬头便看到河对岸的柳树下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我的心猛一下抽紧,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的身形还是一如既往的瘦削挺拔,只是再没有那种凛冽逼人的气势,代之以一种平和自然的闲适气质,就连那身灰旧的布袍,在晨涡也显得出奇的飘逸。见到我后,他慢慢迎了上来,脸上露出一种他乡遇故的喜悦表情。
“是你?”我嗓音干涩,嘴里发苦,他的表情再怎么和善都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我突然发觉自己好像还从来没这么怕过一个人。
“是我。”他的脸上居然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我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点笑意,但我的神经反而更加紧张。我注意到他的腰间仍然挂着柄佩剑,样式剑鞘都很普通,唯一与众不同的是这剑居然没有剑柄,甚至没有护手和剑锷,只在本该是剑柄的地方,凸出了块寸多长的精钢圆柱,圆柱上有深深的凹槽和小孔,不知作何功用。这剑看起来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我本在附近搜寻托尼和那女人的下落,却没想到会遇上你。”他终于笑出来,“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原来耶律兄弟果然是死在你的剑下!”我苦笑道,想起耶律兄弟我心中异常难过,本该生出为他们报仇之心,但此刻我心中只有恐惧,幸好托尼和黛丝丽还没有死在他手上,我心中暗自庆幸,不禁叹道:“这世上像你这样高明的剑手怎会有第二个,我早该想到,只是我还是想不通,你是如何重新拿起剑的?”
“这要感谢你和托尼,还有削去我拇指的那个契丹人。”他的脸上露出由衷的庆幸表情,自从上次分手后,他像完全变了个人,锋芒毕露的逼人气势没有了,甚至连性情也像完全变了样。他用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抚着佩剑轻叹道,“我这一生都在致力于使自己和剑完全融为一体,但始终都不得其法,始终都差了那么一点点,直到在那个荒眯,我在托尼的刀下失去了握剑的右手,又在契丹人的匕首下失去了另一只手的拇指,狼狈逃回兴庆后又被楚王像野狗一样赶了出来。一向孤高骄傲、从没有受过屈辱的我,尝尽了世人几辈子也没尝到过的羞辱,整天像野狗一样在残羹剩水中苟延残喘,在那些曾经在我面前簌簌发抖的对手的胯下钻过,我才终于悟到了剑道的真谛,我才终于做到了身、剑、合、一!”
说着他用四个手指卷住剑身,把剑缓缓送入伸过来的右臂衣袖中,微微转了半圈。我听到一声轻微的机簧扣合的“咔嗒”声,然后,他慢慢拔出了那把奇特的佩剑。
剑竖在他的眼前,他眼中蕴满怜爱和痴迷,轻吻着剑脊,泪水从他眼角慢慢溢了出来。
我猛地睁大了双眼,异常惊讶地盯着他握剑的“手”,衣袖落下来,露出了他断臂上装着的一截金属套子,那剑就嵌在这套子的中央!
“我的剑法已经不再是杀人的剑法,”他迷离陶醉的目光凝在剑上,喃喃道,“这已经是剑的艺术,不!是剑的终极之道!我曾发誓,这样的终极剑道常人根本不配欣赏,只有帮助我达到这境界的寥寥几个人――――你,托尼,还有耶律兄弟,才勉强有资格欣赏和享受。”
“不享受行不行?”我苦笑着暗暗观察四周环境,心中已在做逃命的打算。
他的目光终于从剑上转到我的脸上,盯着我恳切地说:“我保证你在这样的剑法下,完全体会不到死亡的痛苦,甚至完全失去对生命的留恋,你会心甘情愿地用生命来体验这剑的终极之道,你会感受到习武者最大的幸福,把自己的鲜血和生命,祭献给这剑的终极之道。”
他的眼中完全没有一丝调侃,只有发自内心的殷切和赤诚,我望着他眼中那种从未见过的虔诚和痴迷之色,突然有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浸透全身。我不禁自问:这个人究竟是天才还是疯子?
剑终于向我划来,速度并不算太快,我能清晰把握到它的轨迹,但我并没有躲闪退避,更不忍扰乱它那美焕美仑的弧线。它太美了,简直就像大自然最美的风景,甚至像绮丹韵完美无暇的面庞。我主动地迎上去,用自己的身体去迎接这死神之吻。
利剑及体的刺痛终于警醒了我最后一丝灵智,超常的反应速度总算使我于生死关头让过了致命的要害,当剑锋从我身体抽离时,我才发现它离我的心脏几乎不到一寸!
我抱紧箱子往后便倒,不敢再有丝毫犹豫。身后是我早已观察好的那条小河,浑浊混沌得不知深浅,当我感受到河水刺骨的凉意时,我的意识也在开始模糊起来
悠悠然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叫出声来时,人也跟着翻身坐起。一睁眼便看到那个低眉顺眼的服务生正吓得连连后退,头顶投下的蓝光也一如既往的幽淡柔和。我摸摸胸前,还好,没有骇人创口也没有湿漉漉的鲜血,我暗自舒了口长气,可那种利刃透胸而入的感觉仍然十分的真切,以至于我隐隐感到胸口还在痛楚难当。
“我还活着?”我一张口便把自己都逗乐了。服务生倒也见怪不怪,也笑道:“先生当然还活着,无论在游戏还是在现实中。”
“我没有死在那一剑下?”我异常惊喜,心中更是十分庆幸。本以为就算不死在那一剑之下,多半也会被淹死在污水中。
“又是钱用完了?”我边从那“床”上下来边没好气问。服务生的回答让我愣了一愣,他说:“不是,是你留下的特别联络电话在呼叫你,我们是遵照你的吩咐把你从游戏中唤回。”
见我一脸茫然,服务生解释说:“通常玩家在进入游戏前会留下一些特别的唤醒方法,比如一个事先约定的电话号码。当亲朋好友有要紧事找他时,我们会把他从游戏中唤醒,让他先去处理自己的事务,这已经成为我们的制度。”
“我留下了这样的电话联络方法?”我一脸诧异,这该是我未失去记忆前留下的电话号码,电话的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