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遇却吝惜笔墨,多少英雄豪杰风光问鼎至尊,便有多少儿郎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多少黎民易子而食天下鬼哭。
人生最终不过一抔土,然而土却是要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的。
文字叙述远没有亲眼所见的画面来得震撼人心。
靺鞨人一路烧杀抢掠自北而下,目及所致,白骨暴野,尸可填江,血流漂橹。
靺鞨大军兵临城下,淫掳掠无恶不作,勋贵被当作野兽肆意射杀,贵女们成了胯下玩物,宫人四散逃窜,胤承一人独坐于御座之上,睡得安然。
没有掩饰森森诡计的假面,平静地几乎如孩童。
只是他面色苍白,身形消瘦,薄唇非但不带血色,甚至更似乎青紫。浅黄色的衣袍下,腕骨细得惊人,青紫色的筋络格外清晰,这是中毒已深的征兆。
萧绥忽然想起系统的话,他是缠绵病榻久治不愈咯血致死的。
宫女努力扣挖着龙柱上的朱红宝石,那宝石迸射到地上,发出“叮”地一声脆响,她慌慌张张地弯腰去拾,见那宝石被磕坏一个小角,心疼地直皱眉,一抬眼却见那苍白孱弱的帝王正神色淡淡,用乌黑的双眼望着她。
那宫女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包裹,嚅嗫道:“陛下……”
包裹里有刀。
青年帝王朝她笑了笑,系在玉带上的玉佩解下来扔给她,笑道:“莫要贪恋财物,快些走罢,再不走便走不掉了。”
宫女手忙脚乱地接下那玉佩,迟疑片刻,轻手轻脚地放下手中的细软包裹,朝他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愿陛下万安。”
他微微笑,温润和煦:“借你吉言。”
宫女从地上爬起来,匆匆离去。
一身甲胄满身鲜血的西厂大档头郭兴大步走进来,急道:“陛下!城东门已经失守,靺鞨人就要攻进郢都了,陆庸率十万大军滞留在豫州,说……说……”
郭兴脸上露出悲愤之色,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说若朕身死,方能出兵解郢都之困?”
“……是。”
静默片刻,郭兴忍不住又道:“陛下,燕王殿下在燕北仍有铁骑二十万,不若我们撤去燕地从长计议?”
胤承又笑了:“然后由着靺鞨人在郢都屠城?”
郭兴咬咬牙道:“陛下千金之躯,民为君死,死得其所……”
胤承摇头,满脸讥诮地低声笑道:“靺鞨人于漠北屠戮我大周三十万儿郎,你们手眼通天,隐而不报,如今又要让朕舍弃郢都十万子民?”
他起身,殿外已是破晓之时。
郭兴失声道:“殿下——”
“不必说了,反正朕也时日无多,与其做丧家之犬,不若今朝便与郢都共存亡。”
胤承褪下身上的龙袍,扔掉头上的冠冕,白衣散发赤足走出大殿,一步步踱到城墙之上。
朝阳乍起,如那一日他带她看日出一般,薄薄大日光洒上他的面孔,轮廓凌厉英俊,墨色瞳孔凌厉依旧,如果不是脸色太过苍白,他甚至不像一个缠绵病榻之人。
更不像亡国之君。
他静静望着城墙之下,两军厮杀,满目残臂断肢,血肉横飞。
在嘶吼,痛呼,刀剑相交,哭喊声中,轻轻一笑。
清透如清晨花草上转瞬便可以被风吹干的露水。
没有人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
他昂首抬头,运足内力,声音淡淡却响彻全场:“朕自登临大宝,薄德藐躬,上干天咎,国势如此,纵兢兢业业,为国事呕心沥血,仍不能转圜。朕自言不负祖宗,不负宗亲,独独无颜面对我漠北战死的三十万儿郎,无颜面对陷于水火的大周子民。朕之身体发肤任贼人分裂,只求……勿伤百姓一人。”
语罢,在满场侧目下,他一跃而下——
大周朝第十八任帝王胤承,独身一人,自城门楼上高高跃下,以身殉国。
终其一生,无妻无妾,无儿无女,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