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苍茫,波涛暗涌,黑云压顶,海与天的界限被浓郁的黑色抹去,只是团混沌浓墨于上下两层涌动翻滚,几乎贴至一团。
隐隐有风雷与云深处翻滚,乌云愈低,威压愈沉,雷霆自千里之外瞬间到了眼前,于耳边炸开,天地震颤,紫中带黑的光芒自上而下,贯穿这片混沌黑暗,似巨人之手欲将世界撕裂。
风声雨声消失不见,雨滴漂在空中不再落下,世界岑寂,黑紫之光大炽——
放眼望去,竟有一白衣人立于海天之间,三尺长剑指天,一分不躲。
霎时,跋扈倨傲的剑意铺陈开来,张狂肆虐,自白衣人为中心,剑风所至,仿佛天地初开,斩裂混沌,星辰破碎,山河横断——
黑紫电光似被那剑意所惊,竟顿了一顿,才悍然劈下——
那人生生挨了这一下!
霎时,风急雨骤,世界重归黑暗。
风声雨声俱已回归。
即使因畏惧天地之威和冰冷倨傲的剑意不敢上前,于这百丈开外,仍能见那人僵直片刻,坠入深海不见踪迹。
雷劫这种东西寻常人避还来不及,那人竟欲与之分庭抗礼!
又暗叹此人果真天纵之才,绝代天骄。
世人皆知,天姿愈好,雷劫愈烈,寻常道修入地仙境不过三道天雷。
听闻此人三百七十年前那次,雷劫降下六道,声势之浩大惊动三界,多少修真者人人自危,还以为昆仑大世界出了什么祸事。
那人未扛过最后那道紫金雷,却侥幸不死,弃道修剑,纵横昆仑大世界数百年,立于十二大地仙之下,被称为半步地仙。
宇宙洪荒无止无尽的岁月,也不过出了十二位地仙。
那人纤纤素手,地仙之下肆意蹂躏,力压昆仑大世界九万万修真者,地仙之下第一人。
骇得人……连名字也不敢提及,只能用“那人“两字代替。
而今三百七十年后,此人又入剑修大乘之境,再历雷劫,欲以天筑剑,所历雷劫也从六道天雷变为八道。
现在想来,那人如今也不过九百八十岁,寻常名门正派一千岁弟子,能达洞虚境已是万年难遇的绝顶天赋,未曾想那人连雷劫都历了两轮。
历了两轮又如何?
所造杀孽太过,所沾因果太多,为天道不容,这紫中带黑的雷霆便是证明。
雷劫已完,未见天地异象,恐怕已身魂俱陨。
也罢,省得他们动手了。
渡劫之后,众生皆蝼蚁,每出一地仙,必定引发世间动荡。
昆仑大世界灵气浓郁,原本只有十一位地仙,正道六位,魔道五位,数百万年来,正道一直因多一位地仙而稳压魔道一头,逼迫众多魔修邪修龟缩一隅,如同丧家之犬被人人喊打。
直到八十年前,魔修九煞魔君一举突破地魔之境,魔门声势大涨,正邪之争趋于平衡,若此时再有一名邪修渡劫成功,世间清明不保,正道危矣!
光芒暗去,云开雾散,有柔和的光芒自云中透出来,令人分外舒爽。
于海这边观战的两个老者对视一眼,鱼一般灵巧地跃入海中,于海中行走如履平地,张开神识于海中搜寻——
看到那在海水中飘荡的白衣人,眼中一喜,直直朝她扑去,欲将其绞杀!
“轰隆——轰隆——”有雷声自远方而来,似巨人脚步,迟缓沉重,威压骇人。
“怎么会——”两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到惊骇——
天空瞬间黑暗,无风,无雨,自然界的风声,雨声,浪涛声俱消失不见,只剩一声一声的雷霆之音,震人心魂。
第九道雷劫姗姗来迟!
大乘境大能的动作快,天雷却比他们更快!
血紫色的雷光悄无声息地自海上悍然劈下——直直劈进海水!
整块海域的海水和着雷电劈啪作响,仿佛是底下架着烈火煎炸的巨大油锅。
有鲜血自两人的耳中流出,情况不对!
老者目呲欲裂:“天雷为何会殃及他人?”
电流在筋脉中乱窜,如毒虫噬咬,刀割火灼,他们才刚入洞虚,甚至还未至大乘,天道之力,他们一分都承受不住。
另一老者艰难道:“我动不了!“
汗出如浆,心跳如雷鼓。
惊骇着,惶恐着,他们发现自己腹中元婴已碎!血管毛发尽数剥落成灰!
吾命休矣!
再看那白衣人,周身还撑着破碎的法阵在勉力支持,浑身浴血,摇摇欲坠。
“萧绥!”
眼见一道黑影扑进海中,甫一进入海水,那人周身便“咯吱咯吱“作响,电流肆意流窜,那人妖魅的面孔和全身的皮肉被剥落成森森白骨,转瞬又血肉重塑,反复数次,有鲜血不断从他周身溢出,随水流飘散,不见痕迹。
整片海域狂躁的雷电之力骤然收缩削减,直至全数被他吸至体内,透过血肉之躯,隐约可见他的魂魄因体内桀骜的雷电在不断碎裂又凝实。
这人疯了!
两人被水流冲散前最后一个念头却是,世人皆道萧绥为九煞魔君弃正道,入邪修,尔今九煞魔君为其挡天雷而魂魄消散,也算是生死与共。
天性凉薄的魔修能如此深情,着实让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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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重华宫,宫祠。
小道童眼睁睁看着香案上被高高供奉的天玑、天璇两峰峰主魂牌上,裂痕如蛛网般蔓延开来,碎裂成灰。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师尊!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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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
男子女子相拥在一起,避水珠虽能让他们在海底保持呼吸,却不能阻止他们缓缓下沉。
男子面颊贴在她的面颊上,冰冷黏腻的触感让萧绥觉得有点恶心,是苏霈泽的血。
萧绥意兴阑珊地想,不知那血是不是也如常人一般是红色的,或是与它那黑心黑肝的主人一般是黑色的?
那最后一道雷霆,他以身相代,将雷劫之力硬生生引入自己体内,两人俱是全身骨骼俱碎,动弹不得。
想他们两人相杀这么多年,此刻如爱人般相拥在一处,倒也有趣。
相爱相杀,苦中带甜,也算可爱,若少了相爱两字,单单相杀,就有些可怖了。
那人的心跳太平稳了些。
身体贴上柔软的沙子,她知已经沉到海底,许是因为在白天,海底并不昏暗,白色沙子上波光晃动,煞是好看。
两人没有觉察到,他们的血气,正丝丝缕缕地溢散到海水中,隐没在沙石下,不见踪迹。
那人还在她身上趴着。
“重华宫一夕被你弄死两位峰主,天下恐怕又要传你我邪魔一窝了。”
她也不恼,轻嗤道:“他们趁我渡劫欲我取我性命,还不许我设禁制反击
倒是九煞魔君高风亮节,居然舍己救人,实在是我辈之楷模。”
“舍己救人?”男子声音低沉魔魅,入耳酥骨,微微翘起的尾音勾得人心魂俱乱,细细听来却有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苏霈泽向来是不甘人后的,即使已怒气横生,恨不得呕出一口血来,若比虚伪,他仍要比她虚伪十分:“凝阳老祖真是客气的很,咱们血契相连,同生共死,救您是道友之谊,不足挂齿!”
他正于洞府中炼制魔琴,琴身是用至阴之体的心头精血温养了上万年的血玉,那琴灵更是他煞费苦心养出来的——吞了一鬼城百年气运和数万阴魂,珍贵之处不必言说。
正在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融合的紧要关头,血契震动,他手一抖,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怨灵捏了个稀碎。
数百年心血毁于一旦,还帮她扛了最重的一道雷劫,全身骨骼尽断,元婴碎裂,再不恼那就真是成仙了。
萧绥看他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还假惺惺的面孔,心中畅快,揶揄道:“咱们虽然没有生同衾,倒是死同冢,也算一桩美谈。毕竟于名声上,你欠我良多。”
苏霈泽磨牙,懒得理她。
他的名声就是被她败坏的。
世人皆道萧绥倾慕于他由正道坠入邪修,他却知道,这女人自始至终修得无情道,压根不会动情。
他仍记得,四百九十年前,正玄两道决战于萃微小世界碧月城前,一方仙气缥缈,一方魔气冲天,壁垒分明。
他那时还只是魔修洞虚之境,作为在场唯三的洞虚境界之一,于两军对垒最前处,躺在翡翠琉璃塌上,身侧美姬打扇,持夜光杯品玉露琼浆,百无聊赖地听两方互相扯皮。
嘴仗正打得激烈,远远一道白芒自天边而来,其周身紫气氤氲,云蒸霞蔚,正气浩然,道是个正道大能。
他微微直起身子,暗叹难怪正道一味拖延,原来竟藏着个洞虚期的道修。
洞虚之境,一人足以使战场形式陡变。
此役,不必打了,能保住性命才是幸事。
那白芒转瞬间落在地上,如入无人之境,衣摆逶迤,随她缓步行走,若轻雪堆积,隐隐可见其中涌动的金色纹路,看那形状,是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她气度雍容,站在剑拔弩张的两军对垒中也恍如踏足金銮玉宇,受万民朝拜。
侧颜若冰雕雪砌,极美。
整个战场静可闻针。
她走到一半,不知怎的,步伐一顿,脸色一黑,别人被她风姿所惑,他却注意到她宽大的袖口下手指微动,他暗自戒备,本以为她欲施法偷袭,却见她施了个净尘咒。
他当时不明所以,眼神掠过她走过的地面,似有团黑色的不明之物。
施诀后她脸色缓了缓,松了口气,微俯身于她师父灵修真人面前,声音不疾不徐:“掌教师尊唤弟子来此寻师父,说见了师父便知有何事要做,还请师父示下。”
萧绥的师叔灵元真人是个暴脾气,还不等灵修真人说话,便怒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杀光那些妖魔邪修!”
萧绥理都不理他,安静地等灵修真人示下,气得灵元真人脸色青白泛紫,十分难看。
魔道这边见灵元真人吃瘪,“吁”声一片,奚落的嬉笑的乱哄哄一团。
灵修真人倒和她如出一辙,不缓不慢地道:“降妖除魔,匡扶正道。”
她似轻笑了声,缓缓直起身,道:“弟子不愿。”
正道哗然。
灵修真人皱了皱眉,仍四平八稳:“为何?”
静默。
萧绥也敛起眉。
其他人可能觉得她是难以启齿,或是有难言之隐,只有他当时觉得,她也许就只是单纯的不愿意而已。
因为浑身骨头发懒,懒得动弹,所以不愿意。
他一眼就瞧出这女人心肠冷漠地很,这些正道养她这么多年居然没发现?
片刻之后,她眉目舒缓,似终于想到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说出了那句让他背负四百年情债的话:“弟子心悦九煞魔君苏霈泽久矣,不忍伤他同袍。”
满场哗然。
苏霈泽惊得差点从琉璃塌上滚下来,手一抖,杯中琼浆尽数喂了身上的黑袍。
萧绥单膝跪地,取下佩剑,双手高举置于头上:“弟子深知自己不孝,愧对掌教师尊与师父悉心栽培,愿去冰漠荒原驻守百年,此后退出宗门,不再受宗门庇佑。”
灵修真人沉默片刻,握住她递上来,象征着重华宫瑶光峰主嫡传弟子的佩剑,平静地很,一点也不像丢了得意弟子的师父:“你去罢。”
她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施施然便走了,如来时一般无二。
女主角走了,剩他独自一人受众人目光洗礼,周围的魔修邪修看他的眼神很是怪异,羡慕有之,嫉妒有之,看热闹的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