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片的最后一场战斗,往往是整部电影的重头戏。
这部分如果没有拍好,严重程度几乎可以说一毁观众之前积攒下来的好印象。
在原来的剧本里,最后一战,阿光独闯制毒窝点,面对一群机枪手的扫射,要么飞檐走壁,要么倏忽一下消失,躲起子弹来就跟下雨天撑了把伞似的悠闲。阿光跟竹爷的最终决战,更是吊着威亚,飞上窜下,乒里乓啷砍来砍去。
但是,关琛作为专业人士莅临武术指导团队,怎么可能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在训练基地的时候,关琛排兵布阵,说假如给他那么一批枪手,他会先在外面弄个“真假暗哨”,合理安排我方火力,制定小队战术,此外窝点里面再布置些暗门和陷阱,绝对让阿光有去无回。
蔡师父气极,蔡家班的学徒们也义愤填膺,好好的一个动作片,怎么搞得跟打现代战争一样!阿光是去捣毁犯罪窝点,不是去攻克敌人的碉堡!
黑导也委婉表示,他个人对于关琛的提案很感兴趣,只可惜经费有限……
现代战争虽然打不起来,但关琛的提议,给了黑导灵感。。
假如,阿光作为一名传统武术家,
而竹爷作为一个现代战争体系培养出来的战士,
那么双方打起来应该会很好看。
两种武学体系的碰撞,是目前动作片里没有出现过的。
因此,现在银幕上——
阿光砍瓜切菜收拾完一帮枪手之后,终于和竹爷见到了面。
阿光刚想开口问些什么,竹爷却没有半点废话,拔枪,射击,直接开了三枪。
两连发打胸口,一发打眉心。
所有动作,都在半秒钟完成。
这是军队风格,而且是精英部门教出来的。
关琛设计这个动作的时候,已经从蔡师父那里学到,武术指导的工作不单是设计帅气好看的打戏就够了的,还应该用动作体现角色性格, 丰富人物背景。
所以关琛给竹爷安排的枪法动作, 暗示竹爷有入伍经历, 曾受过精英部门的射击训练。这样一名战士当上了黑社会,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关琛设计得很好,只可惜阿光是主角。
三发子弹, 呼啸着朝阿光飞去,却被阿光鬼魅般轻快的身法躲开。
竹爷一脸凝重, 且战且退。
在无甲状态下, 传武兵击的战斗逻辑是不能被碰到, 而不是如何砍死对方。
但阿光被编剧和导演加强之后,已经不能视作普通的武者了。
阿光躲闪的同时又拼命靠近, 偶尔还能用刀弹开子弹,溅出一点火花。
影厅的观众们看得热血沸腾,不仅一点没觉得离谱, 甚至认为阿光帅得要死。
关琛翻了个白眼。
几个小弟前来支援竹爷, 竹爷趁机摆脱阿光, 他跑到楼下的车子里, 开车欲走,结果车子吭哧吭哧几下, 不受控地一头栽向路边。下车才发现,车的轮胎都被阿光扎破了。
在决出生死之前,谁也走不了。
竹爷回头, 从窗台看到了收拾完小弟的阿光。
竹爷笑了笑,直接奔向楼房后面的丛林。
编剧在写剧本的时候, 通常要为制片考虑成本。如果写太多大场面,太多室外戏, 太多群戏,太多需要置景的场面却用过即弃, 这都是会被各部门投诉的。
《黑蛟龙》制作经费有限,在街上追车炸楼的场景不多。在不影响效果呈现的前提下,当然是能省则省。
所以影片里的追逐战,总是发生在丛林里,取景是在乡下。
明明是魔都国际大城市的附近,硬是拍出了在边境作战的感觉。
前一次的丛林追逐还好,在关琛看来效果不错。
但这次的丛林追逐, 看着阿光追着竹爷一头钻进了竹林,关琛觉得没那么合适了。
当时他明明说过,贩毒干的是杀头的买卖,都弄出枪了, 那么有几颗手雷也不奇怪。制毒窝点等于是犯罪集团的生产资料,重要程度相当高,为防止被包抄一锅端掉,附近不可能什么布置都没有。比如利用手雷制作陷阱,比如在特定位置埋下地雷,再温和一点的,生锈的钉子或捕兽夹藏在地上,再用树叶盖住。
阿光这么冒然追向竹爷,那么将有一百种死法等着他。
没想到黑导没有改掉这场追逐。
关琛正想着,这一段要给黑导扣分,还是给编剧扣分的时候,只见阿光跑着跑着,一抹银线不期而遇地阻在了他的路上。镜头顺着银线,让观众看了个清楚,线头一端连着的,是藏在一截枯木后面的手雷。如果阿光撞线,那他就会被炸死。
阿光来不及停下,也来不及跨步,但是电光火石之间,阿光一刀挥起,砍断引线,心有余悸地冲过了死亡陷阱。
之后阿光更是亦步亦趋跟着竹爷的脚印,竹爷起跳,他也起跳;竹爷矮身,他也矮身。
关琛没想到黑导用了“给主角开挂”这种解法。
关琛正犹豫着要不要给黑导这种创作上的偷懒扣个一两分,下一秒,他就看到银幕里,竹爷发现了阿光亦步亦趋学着他跑,他先是不动声色地跑过一个陷阱,等到阿光也学着他跳起来的瞬间,竹爷突然转身,朝陷阱开了一枪。
空中的阿光避无可避,只能缩着身子,承受炸弹的伤害。
阿光没能死在当场,但也不好受,一截木头穿透了他的腰。
前面,竹爷正准备过来乘胜追击。
阿光转身,不敢往其他地方跑,只能往树林里一钻,朝楼房的方向逃去。
而竹爷在后面追。
攻守转换。
这就有意思了,观众们尽管他们都知道最后赢的一定是主角,但这个赢的过程,才是核心。
现在阿光受伤被削弱了战力,大家期待他如何反败为胜。
如果竹爷最后是被外力(被雷劈死/被家具砸死/被第三方势力打黑枪),那他们肯定要骂人了。
影片里故事继续,两人在外面跑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楼房。
阿光捡起小喽啰掉在地上的枪,向竹爷还击,趁火力压制的空档,他进到楼内找到绷带,用绷带死死绑住伤口,止血。
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短时间内,疼痛还干扰不了他。
然而阿光的肌肉才放松一秒,下一个瞬间就要重新绷紧。
因为他的后脑被手枪的枪口贴住。
镜头从阿光的正面慢慢移开,露出了悄无声息摸到了他后面的竹爷。
阿光的冷汗慢慢滑到下巴。
但他的双眼并没有绝望。
就在竹爷扣动手指开枪的一瞬间,阿光的刀游龙般从背后绕到了后脑,挡在枪口前面。
“嘣!”
“呯——”
阿光脑袋没有开花,只是刀断了。
观众正担心着阿光下一枪拿什么挡的时候,却见到竹爷放下了手,没开第二枪。
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子弹了。
果然,竹爷咔嚓咔嚓地扣动几下扳机,随手扔到了一边。
一个优秀的枪手,必须记得自己弹夹里还有多少子弹。
阿光也把断刀捡起来,找了个布包好。
阿光和竹爷对峙片刻,默契地走出这狭小的药房,来到了空旷的办公室。
这时候,一心想杀了对方的两个人,才终于有时间交谈。
阿光问他的死党在哪里,又是为什么会死。
竹爷哪里记得这样的小喽啰,说了句【不认识】。
两人摆好架势,直接开打。
之前的战斗里,阿光或用摔,或用刀,仅展示一种技法或武器。
但在这最后一场战斗里,阿光和竹爷就展示不同技法之间的较量。
甚至是不同的格斗体系、不同的武学观念之间的较量。
比如,阿光和竹爷比摔跤,竹爷摔不过年轻人,但竹爷躺倒之后,顺势把战斗带到了地面。
蒙古跤、华夏跤的比赛里,判定胜负只看谁先倒地,然而真正的战斗中,倒地往往不是结束。
阿光不擅地面技术,好几次都是仗着年轻力气大,直觉灵敏,才没有被竹爷绞杀。
但他还是年轻了。
几次绞杀都陷入了僵持,竹爷突然从小腿里掏出一把跳刀,刺向阿光的脖子。
阿光心里一跳,只能做到侧头抬肩,肩膀被狠狠划了一道。
阿光不敢再跟竹爷在地面缠斗,腿上又被划了两刀之后,阿光捂着新添的伤口,咬牙起身,狠瞪竹爷。
这些伤口,是给阿光上的入门第一课。哪一行都有门槛,入行都要知道天高地厚。
如果说阿光是那种传统的武者,以一种或几种拳法为核心,从小练到大,每每对战都是点到为止。
那么竹爷则代表着现代格斗家,或者说,战士,无门无派,什么招数实用就学哪一招,一切以实用至上,只求一击致命。
两人站起来,打站立格斗了。
阿光的是光明正大的路子,一招一式都经过千锤百炼,有套路的影子。
而竹爷的野路子,拳脚之间恶意凛凛,像一条阴狠的毒蛇,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猛咬你一口。
比如竹爷一个拳头打过去之后,顺带着肘击还要来个刮擦,擦过之后跟上一个肩撞。
等于是阿光脸上被打一拳的同时,一共要挨三下。
此外,竹爷总是利用周遭一切可用的东西,打击阿光。
比如打着打着,竹爷的拳缝间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夹着一枚钉子。阿光就算防住,胳膊上身上也一戳一个窟窿。而且钉子那多出来的几厘米,让阿光一下子误判了距离感,躲闪不彻底,脸上也添了新伤,鲜血直流。
竹爷完全没有老大的风度,也没有耍阴招胜之不武打赢年轻人的羞耻心。
打后脑、提档、咬人之类擂台禁止的动作,在这里统统允许。战场不是拳台,没有规则的保护,也没有观众的喝彩或谩骂。一切只要能赢就行。
关琛看得十分满意。
觉得这才有点他心目中职场剧的影子了。
阿光和竹爷打了一阵之后,阿光身上已经多了好几处伤。
从体能和力气方面来说,竹爷是比不过阿光的。但经验方面,竹爷碾压。以至于阿光明明武艺更高强,但大家都觉得,再这么打下去,阿光绝对是输的那一方。
似乎竹爷也有了这种笃定,所以他再度跟阿光聊了起来,问他想死在哪里。
阿光当然嘴硬,不服输。
但几句话又被激怒。
【你们这些从乡下来大城市的,都想赚大钱,想过上好日子,但你们不亲眼看过,哪里又知道这么美好的地方,根本没有你们的位置。
没有文凭,没有工作经验的人,能做些什么呢?洗碗,扫地,当流水线工人?累死累活,生一场病遇到一个意外就全没了……】竹爷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虽然嘲讽,但脸上分明带有一种感慨。主语明明用的是【你们】,却恍惚让人觉得,像是在说他自己的事。
一种经历坎坷、不得不走向犯罪道路的老大形象,一下子浮现在了观众们的脑海里。
在电影里,相比于诚实,大家总向往神秘,往往对那些不直来直去的人更感兴趣。像谢劲竹这种有故事的反派,一下就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关琛有点意外谢劲竹的演技。
关琛只在训练基地排练武戏,没跟组看过文戏的拍摄。
所以,乍一看到大师兄那蠢笨的脸上竟然有了深度,关琛有点惊讶。
那脸上的褶皱,沉淀着结结实实的苦楚。
他听邢云说过,大师兄是邢家班一众师兄弟里,不那么“灵”的学生。相比其他那些被邢老头寄予厚望的学员,当初收留大师兄,主要是因为学费交得多。
在上表演课之前,谢劲竹已是一名群演,拿到的酬劳基本都用来送礼,但效果甚微,最成功的一次,是被一个副导演推荐去演个小配角,最后却因为天生一脸凶相,试镜没能通过,导演选了其他人。
后来谢劲竹把钱攒了起来,拿去学表演,不信自己演不了好人。
然而学了一年,依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