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已然明白他非真龙?否则寇仲三番五次邀约,梵清惠亲自上门求肯,你全都置之不理。”
宋缺脸上露出痛苦是神情,说道:“我不后悔却又后悔,常常在想,若是那日我也在江都城外,是否清惠就不会殒命。”
沈元景淡淡的说道:“或可得免吧。不过是江都城外河水染红,天下庙宇佛像前人头滚滚,岭南宋家付之一炬罢了。”
宋缺默然,半晌才叹息一声,又问道:“我听说清惠唯一的徒弟师妃暄,现下真的出家做了尼姑,从此青灯古佛,是也不是?”
沈元景眉毛一挑,偏头看去,突然明白了什么,轻笑道:“是吧,她已成一个废人,不入寺庙,就只能嫁人。”
宋缺微微泛怒,追问道:“我听说周帝已然探明慈航静斋所在,勒令吐蕃交出,是也不是?”
“当然。”沈元景舒展一下身体,答道:“吐蕃若给,先除一小患;不给,就除一大患,何乐而不为呢?”
宋缺怒气越盛,说道:“宋家虽是客岭南,可从广平郡南渡,扎根于此历三百年。我生于斯长于斯,临到老了,却要宋家搬赴祖籍。
纵然我躲去西方极地,心心念念的,仍旧只是番禺故地。曲周侯,现下听来,殊为可笑。”
沈元景接着撩拨,点头道:“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宋缺一震,闭上眼睛,所有情绪在心中酝酿,发酵成酒,一口饮尽,终于将爱人之情,家族之谊尽数抛开,惟余武道。
他睁开眼睛,从身上解下刀来,细细打量,说道:“十二年前,我磨刀结束,北上杀毕玄,试刀天下;又三年,费尽心思打听到石之轩去处,九招将其击败,进军破碎之境界。
其后千辛万苦奔赴西方,替寇仲连破十八国,才换得宁道奇与那五个和尚出手,斩破了他所谓的神国,臻至大圆满境界。”
他每说一句,气势愈盛,人却越来越平静,直到最后,红日初升,天下大白,才道:
“我知道在刀法变化上,永远比不过你。为此删繁就简,凝练出了这一刀,就唤做‘天刀’,请沈兄笑纳!”
此刻远处都站满了人,见这宋缺拔出刀来,闭住呼吸不敢说话,生怕错过每一个瞬间。
沈元景笑道:“却是巧合,我也有一剑,初创而成,要拿人试剑。宋兄知道诛仙剑阵吧?青璇用的清风十三式,秀芳学的白云剑法,玉致使的万梅剑法,凤儿练的回风舞柳剑。”
他不管对方如何反应,自顾说下去道:“我曾经挖到一个宝藏,习练到了一门神奇的剑法,分开来是四门剑法,分别代表飞絮、浮萍、落叶和飘雪四种不同意象,威力也是一流。组合而成,又是一门四季轮转的剑法,威力陡增百倍。
虽然那时候我境界不够,却也在想,别人能够做到的,我一样可以,正好手里有四门合用的剑法,便稍作尝试。可惜又庆幸的是,那时候大敌当前,便搁置下来。宋兄应该明白是为何?”
宋缺点点头,大敌当前,能胜过的,无须用到这种武功;胜不过的,境界不够,也捏合不出能够反败为胜的绝技。
他问道:“所以,沈兄这门剑法,现下是练成了?”
“嗯,侥幸有所得。”沈元景笑道:“前次逐鹿,我一人要应对宁兄和宋兄两位大宗师,已是有些吃力,况且有邪王这种高手在暗中窥视,又与突厥结怨,可谓四面皆敌。
真武北斗阵固然守御天下无双,可人数难以齐备,杀伐上面应对大宗师稍显不够,我便又回忆起了当初的这个念头。
稍作尝试,四门剑法合一,果然厉害得紧。这十五年枯坐,除却将心境打磨的圆满,其余精力,大半耗在这上头了。”
他用右手缓缓抽出长剑,左手轻轻一弹剑身,发出“叮”的一声清鸣。
这时,玉箫悠悠,古琴潺潺,间或有琵琶轻语、横笛雀跃、箜篌低笑,以及柷、笙、筝,继而鼓声响起。
沈元景面色肃然,说道:“我这一剑,取‘风’、‘花’、‘雪’、‘月’之意,唤做‘人欲’,请宋兄品鉴!”
……
刀光泛起,如同还没有落下去的明月,圆弧中带着清冷无情,像是要将天上的太阳样切落,独占世间所有的光辉。
他是上代武林最著名的美男子,孤芳自赏,连慈航静斋之主梵清惠,亦要为他的魅力说倾倒。
他出身名门,宋阀乃是天下四大门阀之一,身为嫡长子,天生高贵。
他是世间少有的名将,以隋文帝之雄,统领十万精兵,也让他十战十胜,裂土为侯。
他是中原武林百年难遇的奇才,少年成名,自踏入江湖以来,未尝一败。
只是,宋缺有憾。
一憾少年不能与爱人结合,天各一方。
二憾中年不能保全家族,屈从强权。
三憾老年不能武道称雄,仍旧要做挑战之人。
是以这一刀,融入了他所有的精气神,拼尽一切,只为斩断所有的缺憾,也斩断人心里的一切。
沈元景微微一笑,这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就那样普普通通的递出,世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可在宋缺眼里,这把剑消失了。
不是融入了光里,更不是在影子里,而是真真切切的消失了。
等再出现时,已经点在了他的心口,一触即收。
一个刹那,宋缺就败了,也明白了这是一门什么样的剑法。
剑并不是消失,而是融入了人心之中。
“风”、“花”、“雪”、“月”如何就不是“喜”、“怒”、“哀”、“乐”?
“人欲”在每个人心里永远存在,到死方能摆脱。
再猛烈的太阳,底下仍旧是有影子,这世上哪会有绝情绝性的人?
宋缺以为斩断了一切,实际上只是斩断的他以为的一切。
……
沈元景胜过宋缺,心里响起“咔嚓”的声音,如同雏鸟从蛋壳中钻出。
天空也传来一阵轻微的“咔嚓“声,似乎有一扇门轻轻打开,等待着他进入。
门里面全是未知,有大恐怖也有大欢喜,他全不理会,转头遮掩住太阳的光辉,对着弟子们一笑,纵身一跃,落到空,陡然消失。
大周太祖皇帝十八年,华山之顶,帝师沈浪白日飞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