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喜彪失业了,不对,是下岗了。刘娇读高中,县城里没有条件,只好去市里。刘喜彪没跟着去,还是留在县城,他托厂里老朋友的关系找了一个零工做,幸亏他还在壮年,再老一些就没人要了。
他有自己的家底,早年做活儿也是有积蓄的,但他不想动那笔款子,那是拿来养老,还有一部分给刘娇做嫁妆的。
这一年天翻地覆,他从住了八年的筒子楼里搬出来,恍惚已经不认识外面的世界,在城里租房,还被中介坑了一笔,他后来知道这茬的时候,骂骂咧咧两句,但也没再说什么。定期汇钱给在市里的刘娇,她一个月回来一次,不过每周他们都约定互相写信。
现在的日子他很不满意,倒不是说工资差劲,只不过是不轻松,他平日开销里有很大一部分是拿去接济老兄弟们,他们没了工作,流荡在街头巷尾,有些去向不明,有些人神神叨叨,有些人还跳了楼。
有跳楼的,砰的一声,砸在铁皮棚上,声音很大,大家伙儿正工作呢,还以为是炸弹爆了,后来一看,铁皮棚凹下去那么大一个坑,人当时就没了。
大家凑了些钱,给办了丧事,死的人家里无妻无子,也没有老人要赡养,倒是清净,走的也干脆。出席的都是老工友们,戴着白帽子围起来喝酒抽烟。
守过灵,第二天骨灰洒到山里,就算行了。没钱买墓地,哪有钱买这个,殡仪馆那边还得花钱呢。
刘喜彪回了屋,闷闷的喝酒,夜里有人来找他,是钳工老王,眼睛红彤彤的。
“怎么了?”
“彪子,咱们叫狗娘养的坑了!”
“什么玩意?”
“咱们的安置费没了!政府发的安置费没了!”
“啊?!”刘喜彪几乎是脑袋里打了霹雳一样,他怒火中烧,就像是要爆炸,“去哪儿了?”
“不知道!”
最开始是很多年轻工人聚在一起,又拉上许多老工人,大家一起围着办公大楼要讨说法,后来不知怎么的,不了了之。叫他们发扬风格,人都要死了,发扬什么风格呢?
起子站着夜晚的街灯下,看着一辆黑色轿车驶进别墅大门。
他左右想了想,心里恨极了,正要追过去,前方的道路尽头走来一个笔挺的青年警察。
“同志你好,需要帮助吗?”
“不,不用,没事儿,我溜达。”他露出嬉笑,转过身,一步步远去。
“刘喜彪同志。”
“你认得我?”
“我当初去过您家。”
刘喜彪和青年警察站在路边聊了几句,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许久不见,他还是铁一样坚硬,这叫刘喜彪渐渐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温暖,犹豫了一下,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小同志,你要好好的。别像我们似的。”他转身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
迈入深深的夜晚的无光街道,两侧传来狗吠,他这会儿真的感觉到,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彻底远去了,不但是远去,居然连个影子也见不着了。
他做梦时还会见到那头大虎,可依稀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杀过一条虎,它死了吗?当时开枪,以它这样庞大的体躯,枪口焰里飞出的小小弹丸能奈它何呢?所以它很可能是没死的,这会儿又去了哪里呢?和那些困居动物园的同伴们不同,这条大虎不怕人,它是杀人虎,既然尝过人滋味,就绝不会放弃,它会回来的。
这周,他没收到刘娇的来信。为此他大发雷霆,把酒杯摔碎了一个。前半夜因为饮酒过多而呕吐,后半夜在梦里反复遇到那头大虎,他一次又一次举枪射击,轰隆隆的枪声连成片,在清早的时候方才慢慢消散。
刘喜彪发觉自己老了许多,脸上的皮肤仿佛增厚了,像老树皮一样堆积出纹路。有时候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脸,而是某个别人的,或者是死人的。头发也白了许多。
刘娇来信了,比往常简短了很多,在信末尾,央他多寄一些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