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
江御流轻轻地在心里笑了一声。
他转过身来,扫了一眼鸦雀无声的众卫士,最终盯住了那开口阻拦他的炎凰卫卫士长。
这锋利的一眼直将那年轻人钉在了原地,教他冷汗直流。他下意识地压制住自己的恐惧,越发板正地挺胸站直,目光却低垂着,不敢与江御流有任何接触。
江御流望了他一会儿,并没有发火,反而突然一本正经地叹出口气来。
“怎么,不相信我?”
年轻的卫士长当即慌了神:“不是!自然不是!”
他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望向孤身站在黑暗中的江御流,悄声问道:“只是……您一定要去下城区么?”
“去找人。”江御流波澜不惊。
众卫士面面相觑,显然都十分担心大统领。人群各处纷纷有胆大的开了腔,你一言我一语地插嘴进来。
“可是最近七星教在下面闹得那么凶,您一人下去能行吗?”
“要不兄弟们随您一起?”
“就是!七星教那帮败类若胆敢找上门来,弟兄们一人一口唾沫,也给他们淹死!”
江御流微微低头,压下唇畔的笑意。
“没关系,我要找的人七星教恐怕不敢惹,而且下面是什么情况你们清楚,去多少人都是白搭。”
他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走到了要塞校场的中心。
这座鼓楼一般的建筑在墙壁上开了数道凹槽,火油沿着槽体内的引线挨个流入螺旋形布置的灯盏中。一圈圈、一层层,多达数千盏的火焰喷薄着跃动的明光,映照整个阔达平坦的校场地面。
而在校场中心,一道直径约莫有两丈的巨大圆形镔铁门就开在地面上。它像是吸收了天地间一切的光源,漆黑深黯,像个深不见底的空洞——这就是中城区直通下城区的入口,因为形状相似的原因,铁围栏的炎凰卫们便给它起了个外号,名叫“落水洞”。
“开门。”
江御流在落水洞前站定,吩咐道:“不用担心我。这是命令。”
炎凰卫卫士长仰视着那漆黑洞门前长身玉立的白衣统领,清楚他去意已决,只得领命。
他拉开长弓,手臂和面孔因竭力而爆出青筋,伴随着“铮”的一声巨响,这充满力道的一箭命中了塔楼上方矗立着的瞭望塔下低垂的铜钟,几乎细不可见的震动在古老的黄铜表面扩散开。
“嗡——咚——”
铜钟发出了极为特别的低沉而颤动的轰鸣声,在这清冷寂寥的夜色中短暂地回响。
它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发出这样的声音了,这是数年间它仅有的召唤,意味着……落水洞,开!
塔楼中,深藏已久的机关被启动了。
一阵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锁链摩擦声响从所有人脚下不知通向何处的深处传出,像是来自深渊的诡异妖魔响应了钟声,将要挣脱束缚爬向人间。
落水洞黯黑色的巨门从中间分开了一道缝隙,嘎吱嘎吱地沉吟着,慢慢打开。地底掀起了狂风,汹涌地、尖锐地从缝隙内冲出,一阵夹杂着血腥与尸臭的阴风立即裹挟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墙上的火盏猝然熄灭。
饶是经验丰富的炎凰卫卫士长也勃然变色,向后倒退了半步,顶着狂风嘶吼着。
“注意警戒!”
炎凰卫众卫士立刻汹涌而出,分列在落水洞两侧,排成了前后两层队形。
前排的卫士立即单膝跪倒,手持长盾长剑顶在前方;后排的卫士手持机弩扣上了弩箭,白森森的箭头指着落水洞下的一片黑暗死寂。众人之中,唯有白衣凛然的江御流立在落水洞前,面无波澜。尽管腥臭的狂风卷动他的黑发与衣袂,他依然不为所动,像尊无畏的雕塑,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
大地轰鸣着、振动着。
那通往无间地狱的大门缓缓张开,露出了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
在最后搏命般的一次剧震后,落水洞轰然洞开。炎凰卫众人竭力稳住下盘,堪堪不被震倒在地,这才将目光投向了大门下的世界。
只见一道染满了血迹的石头阶梯从黑暗中伸出,连接着落水洞大门,仿佛是深渊之底吐出的一条长长血舌。
肮脏的蚊蝇凝聚成大团黑雾,恋恋不舍地在那血泊里痴缠,月光下,那尚未凝固的深红色血液甚至淌成了瀑布,漾着微微的涟漪。
人,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的尸体陈列着、排布着、扭曲地挂靠着……遍布在这血的地狱里。
头颅里贯穿长箭,胸骨里卡着利刃,有的尚在腐烂,有的已经化为枯骨。
台阶上淌着铜绿色的腐烂脏器,牵着难以被分解的人类毛发,悬着无穷无尽的断肢和超出常人理解的扭曲骨骼。那地面上、墙壁上还带着凝固的血手印,刻着万般惨烈的抓痕。
没人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但倘若真有阿鼻地狱,这里定是其中一角。
如有实质的腐烂气体蒸腾着冲进了众人所在的地表,众炎凰卫面色惨白,竭力忍着呕吐感。
在死寂的氛围中,只有江御流云淡风轻的声音响起来:
“我大概三个时辰后上来,开门暗号还是与以前一样。”
他面不改色,取过一根火把踏进了石梯。
粘稠的血液在江御流靴下发出“嗒嗒”有声的剥离的轻响,他走了几阶,像是想起了什么,略有些拧眉,仰头提醒众炎凰卫士们:“还不关门?怎么,想被罚月俸?”
“老大,您可要万分小心!”众卫士均都面带忧色。
“别担心我,坚守岗位。”
江御流说罢,蹲下身从地上的尸骨上扯下一张斗篷,然后从容不迫地沿着石梯朝着下城区走去。
落水洞的大门在一阵锁链摩擦声中缓缓闭合,一丝微光随着大门的关闭慢慢缩小,最终消散在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