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哲身当然听出来了孟松麓言语中的一丝反讽,他嘴里也就不那么干净,大着胆子道:“孟兄,其实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依你所言,兴国公所用手段,皆霸道轻重之术。天朝既为上国,当为万国表率,行王道而披天下。朝鲜小国,却不忘守礼……”
虽然在天下概念内,两个人是有共同语言的。
但终究大顺当初用过非常激进的华夷学问,这几年刘钰又在为即将爆发的“一战”做舆论宣传,孟松麓听了权哲身的话,便很是不舒服。心道你们也配提王道?
但他终究是个读书人,没有直接骂街,而是笑着引用了一段真正的霸道轻重术。
“昔者,齐国多盐,楚国多金。管仲曰:使夷吾得居楚之黄金,吾能令农毋耕而食,女毋织而衣。”
“齐桓遂以盐换金,得金数万。桓公遂召管子而问曰:安用金而可?管子对曰:请以令使贺献、出正籍者必以金,金坐长而百倍。运金之重以衡万物,尽归于君。故此所谓用若挹于河海,若输之给马。此阴王之业。”
“赵兄说兴国公用霸道轻重术,以我观之,这轻重术还是贵国用的更胜一筹啊。”
一句话,就让权哲身直接破防了。
孟松麓引用的这番话,大意就是齐国不产黄金,也可能是铜,总之就是贵金属。
管仲用盐从国外换了大量贵金属,然后宣布贵金属作为法定货币,规定缴税上贡都得用金,而齐国上下手里唯一有贵金属的只有管仲和齐王,于是凭借手里的贵金属作为货币,齐王富集了齐国的大量“国民财富”。
而孟松麓之所以引用这句话,其实是在讽刺朝鲜国的军布政策。
管仲用盐,换了国外的金,再宣布不管是朝贺、纳税等,都得用金,于是金贵,朝廷手里的金能换更多的东西。
你朝鲜国搞还米制,用米换大顺的布,再宣布军布税继续保留,良丁继续用布纳税,于是不得不买布。朝廷手里的布,就能换更多的粮食。
这不是一样的东西吗?
到底谁在用霸道轻重术?你这哪王道呢?
至于说刘钰到底搞没搞轻重术,孟松麓心里其实也明白,确实是搞了。
尤其是对外政策上,孟松麓也不得不承认,大顺确实是用的霸道。
霸道并不代表非得刀枪剑戟。
齐桓公当年问过管仲,四夷不服,恐其逆政游于天下而伤寡人,寡人之行为此有道乎?
管仲曰:朝鲜不朝,请文皮、小服而为币。故物无主,事无接,远近无以相因,则四夷不得而朝矣。
齐桓公说,朝鲜不来朝贡咋办?
管仲说,简单,朝鲜国盛产毛皮、貂,那就把毛皮和貂,拉进经济体系之中,给予很高的经济价值。把他们的文皮、小服拉进经济体系内,你看他来不来朝贡?
而大顺对朝鲜的政策,也确实是这样搞的。通过开埠,强行把朝鲜国的人参、貂皮、纸张、鹿茸、粮食等,拉入了大顺的经济体系。
粮食还好。
这人参、貂皮、鹿茸等的产业链,面向的就是大顺市场。深度捆绑之下,不朝贡也得朝贡,根本不可能搞大顺之前那种纯粹小农内部循环的模式。
当然,这种方式,肯定不算是王道。但大顺开国所塑造的学术环境,一个个慷慨激昂力图洗刷前朝末期的文人羞耻,要说对外政策上,孟松麓嘴上说支持王道,但内心对这种轻重术的霸道手段,还是比较支持的。
而且这件事,牵扯的是藩属怎么看待大顺的问题,大顺肯定是有自己的政治正确的。
总不能说藩属说你行的不是王道、我们才是王道。大顺这边的儒生不可能就赶紧点头,没错,你说得对,这朝廷已经不是王道正统了,你赶紧过鸭绿江来建设王道乐土吧,我们易服欢迎。
总归这些年在江南的经济变革所引发的学术思考中,对天下这个概念、以及怎么维系天下,至少得有半数的儒生对刘钰搞轻重术霸道,是避而不谈的。
大家都知道,大家都不说。
不会闲着没事干拿这个搏名。
一来搏不出来。
二来容易被那些大商人、参与到贸易中的转型士绅,雇一群流氓打一顿,再写书唱戏抹黑。
当然这是对外的。
对内的话,江苏的读书人群体,对有些事也是一种看破不说破的状态。
比如盐政改革之后,松江府取代了扬州,成为了五省盐业的物流和金融中心。
固然说,朝廷从盐税里征了一笔税。
但终究是官督商营,新的一批盐商群体依旧获得了足够的利润。
而获得的这些利润,又投资到了江苏省内。
比如苏北的海堤、水利工程,至少三分之一的投资,其实源于五省的老百姓吃的盐的钱。
相当于抽了五省老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