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想这人的口音,孟松麓已经猜了个不离十。
“赵兄,我推荐的这本小册子,是袁子才、戴东原二人合力而作。倒不是什么经文典籍,而是一篇杂记小品,名曰《苏食辩考》。”
“着眼处虽小,道理却大。从餐桌之物入手,由小见大。世人皆言,这是自顾亭林开朴学考证之滥觞后,真正得其真意者。”
权哲身理了一下,奇道:“讲吃食的?”
孟松麓哈哈一笑,以箸轻夹起茶点中的一个生煎馒头,笑道:“按照登州府的叫法,这不叫馒头,这叫包子。”
“如今松江府人流往来,茶馆之中,多有此物。世人皆以为此物乃吴地美食,实则十余年前,并无此物。”
他将这个包子用筷子剖开,点了一下外面被炸的金黄的皮道:“所炸之油,源于登州府之花生。”
“所用之皮,源于辽东之麦粉。”
“其内馅料,黄龙府豆饼所喂之豚。”
“其所以兴者,又肥、又油,贩夫走卒劳力之人所最爱。”
“其所以数年之内遍地开花,源于京畿铁制成的炉、徐州煤搓成的煤球。”
“袁子才、戴东原,取新学之论、承顾亭林考据学之妙,以此物为开端,以食喻时、以小见大。”
“食辩,时变也!”
“一如赵兄母国之《花史》,以花喻人、以花喻史,此正《离骚》文字。”
孟松麓的笑声中,权哲身吓得脸色苍白,最后那句《花史》,已然直接点破了权哲身的身份。
正紧张间,却见孟松麓起身拱手道:“赵兄放心,既来寻道,又何必问自何处来?”
“明日此时,我在此恭候,赵兄可随我一同往淮南。告辞!”
礼毕手落,待权哲身反应过来后,孟松麓已经飘然而去。
看着桌上剩余的生煎馒头等茶点,想着孟松麓刚才的那番点评,喃喃道:“辽东麦粉、黄龙府豆饼、登州府花生、京畿铁炉、徐州煤球,方有生煎馒头?”
再想想孟松麓最后点破他身份的话,心中暗凛,只觉大国风物,果然不同。
按照先生李星湖的教导,珍惜盘中餐饭,将桌上食物吃了个干净后,这才起身出门。
稍微一问,便知旁边就有书店,径直而去。
入店一看,书籍琳琅,无论种类还是数量,都远胜汉城,又忍不住悲从心来。
李星湖曾对仁川开埠后的纸张贸易感叹不已,说朝鲜国产纸,可却不产文。古时无纸,先贤载道于竹简,亦不妨碍大道传承。朝鲜国有纸无文,实可悲矣。
悲虽悲矣,他权哲身终究还是落了下乘。
大顺此时的新生代学者,已经开始将顾炎武开创的考据学风气,与大顺兴起的实学经济考量,融合一处。
于朝鲜纸事,大顺的新生代学者并不会去感叹什么有纸无文之类的情绪化的东西。
而是考虑有三。
其一者,苏南人口密集,燃料尚且不足,遑论造纸?
其二者,苏北种棉兴起,棉秸秆却被苏北土地资本家,作为雇工“福利”,发给雇工取暖生火,也不造纸。
其三者,林木丛生之关东,人力昂贵。一夫种豆所得利润,远胜造纸。而朝鲜国、日本国,人力皆贱,海运又比陆运便宜,遂使朝、倭二国造纸业蓬勃。
权哲身的思考,仍旧都留在“有纸无文”的感性之中,悲从心来,感叹久久,终究还是按照孟松麓的推荐,买了那本小册子。
第二日一早,孟松麓再见到权哲身的时候,只见他眼圈乌黑,显然昨天夜里不知道看书到几点,但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见到孟松麓的时候,连声道:“孟兄所荐之书,粗读只觉惊诧、再读思索良多、三读恍然大悟。如今尚且余香满口,食不甘味。”
“万万想不到,这简单至极的生煎馒头、羊肉、鸭蛋、熏鸡、牛肉,竟有如此说法。”
“按书中所言,如天津等港,日后必有油大肉馅且方便的包子畅行。至于熏鸡等物,更随天朝废运河而兴海运,渐在港口蔓延?鸡豚狗彘之畜,因海运兴、因豆饼繁。”
“粗看第一遍,看看其中数字,触目惊心。心中所想,惟一句话。”
孟松麓不等他说粗读第一遍想到的第一句话到底是什么,便笑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
“赵兄想的可是这句话?”
“读此书者,多半先想到的就是这句话。不想这句,足见此人没有良心;只想这句,却言此人殊乏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