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城中,几乎每天都有饿死的、或者冻死的人。
而码头工作的时间周期性,又使得械斗经常、死人确实不少。
也当然,从废运河开始,再到扬州、淮安衰败,死的人几万是有了。
起义、反抗、镇压、屠杀、流放、遣送,这都是有数可查的。
而那些因为城市衰败而默默死去的人,不知凡几。
号称八十万人口的淮安,从废运河开始,再到盐政改革完成,十年时间,人口激降到了七万人。
任何一个城市,忽然之间急速的人口暴跌,都意味着无数的苦难。
值得高兴的,便是从去年开始,剧烈的动荡结束了。
在刘钰的残酷镇压;以及先织后纺的政策引导;还有就是靠着东北、朝鲜、日本、南洋、欧洲的市场和经济附庸;以及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河南的盐业利润的帮助下,挺过来了。
二十余年的准备,外加东北南洋这两大泄压阀,以及前朝留下的淮南盐不聊生的遗产,两场至关重要的对外战争,外加军改之后的军事镇压,总算是堪堪让江苏半省的转型,没有痛入骨髓。
孟松麓即便看不透这么多,但也知道,从去年开始,混乱渐渐平息了,这确实是能亲身感受到的。
至于生活水平,以自耕农来看,生活水平肯定是比之前提升的了。
廉价的豆饼,至少让苏南百姓吃的鱼、吃的肉的数量增加了。
让孟松麓评价整场改革,肯定是不好评价。
但对权哲身提出的对大兴土木、大干工程的看法,孟松麓还是很容易给出了答案。
而他给出的答案,恰恰是权哲身不能理解的。
朝鲜国的人,自以为自己是小中华。
但真正的中华的土地制度、赋税制度,和这个自以为“小中华”的国家,截然不同。
整场改革中,至关重要的“徭役”部分,改革的基础,恰恰是商品经济发展,旧体系的瓦解。
而权哲身的老师李星湖那么痛苦、开创实学的原因,恰恰是因为李星湖在汉城周边亲眼目睹了旧土地制度的瓦解、土地买卖、商品经济的出现。
就以明初的苏南手工业发展为例。
因为明初的税收制度征收实物税,使得一些地方用东西,来苏南换取棉布、丝绸。
这促进了苏南官营手工业的瓦解、家庭手工业的发展,最终经过明末织工一波又一波的起义和反抗,到大顺这已经基本实行了包买制。
除了一些特殊的衣服,比如龙袍之类的玩意,仍旧还需要专业的官营工匠。
此之外,经过前朝末年的织工抗争,官营手工业和匠户制已经全部瓦解。
朝鲜国处在一个什么阶段?
处在一个类似于明初到明中期的阶段,甚至还不如。在土地制度上,甚至可能要倒退回唐中期。
税收制度的改革,促进了朝鲜国的私营手工业发展;商品经济的出现,又催生了土地买卖;土地买卖,导致了贫富快速分化,自耕农阶层全面佃农化。
才堪堪走到这一步,而且也完全没有明中期开始的白银疯狂内流的情形倒是原本有一点机会,做中日之间的二道贩子。然而刘钰伐日伤害最大的不是日本,而是朝鲜,使得朝鲜的贵金属直接空了,货币全面被大顺纸币占领。
这是朝鲜国此时要面对的问题。
所以,李瀷、权哲身等人,就算使劲儿往前跑、思想比别人都快,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最多也就想到明晚期全面反动回明初的那一步而已。
经济基础在这摆着,人的思想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想着往回退,才是脑子有问题的。
所以历史上星湖左派最终选择了拥抱基督教,试图全面倒退,因为他们最处在最痛苦的“苦于旧制度瓦解、但旧制度又瓦解的不够”的阶段。
这个阶段才是思想界最难受的时候,而且几乎全世界在这个阶段,都会让“往回退”的想法成为主流。
而且应该说,在这个阶段,经济学意义上最反动的一群人恰恰是真心最爱惜百姓、同情百姓疾苦的一群好人。
大顺则是继承了明晚期的经济基础、又往前正常走了八十年、又被刘钰拽着大步跃进了二十余年。
同时大顺也继承了明末思想家的诸多想法,是在那些思潮的基础上展开且发展的。
两国的经济基础,从正常时间线上,差了三百年呢。
三百年前,刘钰的改革,必然失败;一百年前,明末的主流思潮都是经济反动回明初,反对白银货币、反对一条鞭法、反对税收货币化,那时候搞刘钰这样的改革,死得更快。
苏南官营手工业开始瓦解、私营手工业发展、土地私有制重新成为主流压倒官田的时候,土木堡才开打。
朝鲜国现在才走到这一步,反动回溯的思潮占主流,几乎是必然的。
不出现贫富差距、不出现土地兼并、不出现工商业发展,募役法有个卵用?没有那么多“穷且自由”的劳动力,修运河不征劳役怎么修?
没有低价到伤农地步的粮食,又怎么让这些穷且自由的劳动力不至饿死揭竿而起?
低价到伤农地步的粮食,又怎么可能不让农村原本的经济体系瓦解,大量的佃农跑路城市,成为“穷且自由”的劳动力?
所以,简单的修运河。
两边完全是鸡同鸭讲。
在默认各自的经济基础为基本的条件下,孟松麓是根本无法和权哲身讲明白这些运河到底是怎么修的、又为什么会不伤百姓。
权哲身理解不了,因为孟松麓默认权哲身明白此时江苏的经济基础、土地制度、税收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