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和人有时候是相似的。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并不会引发多少关注;而明人的悲欢离合,总会引发许多人的在意。
扬州、淮安,就是一直以来的明星城市。
这样明星城市的衰落,给文人群体带来的冲击,是可想而知的。
隋唐时候繁华、两宋时候繁华,甚至蒙元时候也不差,到大明依旧很好。但却在大顺的手里毁了。
一千年的文华,毁于一旦。
一千年的风物,化为丘墟。
原本的历史上,郁达夫曾经怀揣着一千五百年来的诗人赞歌和历史梦幻,去往扬州,寻找他梦中的江南。
但到了之后,却给林语堂写信:我劝你不必游扬州,还是在上海梦里,想象欧阳公的平山堂;王士祯的红桥;《桃花扇》里的史阁部;《红楼梦》里的林如海;以及盐商的别墅、乡宦的妖姬……不必游,在梦里,倒来的好些。
如今于大顺,更是如此。
如今不只是一两座城市的兴衰,更仿佛是一种象征。
一种千年文脉、一种千年传承的转型与阵痛,以及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下的苦难。
还有,就是文人的梦碎。
资本南渡之后繁华起来的松江府,不是扬州的味道,而是一种新时代的充满铜臭的味道。
缺了扬州的歌姬、缺了小秦淮河的风雅、也缺了盐商的奢靡精致。
从数据上看,效果其实很好。
大量的资本南逃过江,资本聚集之下的效应开始体现,更多的轻工业发展起来,哪怕是朝廷的赋税、刘钰的依托资本和田产收税的改革,数据都是非常向好的。
甚至可以说,江南地区,迎来了对外贸易和资本活跃的黄金时代。
但味儿……不再是文人心中的江南味道。
雪片般的讽刺、弹劾、控诉,都没有对刘钰造成太多的影响。
因为皇权不在乎扬州的衰败,只在乎中央的财政收入是否受到影响。尤其是在漕米不走运河之后,连漕米稳定的担忧都不存在了,扬州已经成为了皇权心中的可抛弃的代价。
所以在惟新元年改革的时候,皇帝就给刘钰拨派了军队,为的就是将来的镇压。
从大顺废运河漕米开始,到惟新五年江苏的改革结束,以漕工、小商人、纤夫、力工、盐工为主体的起义,大大小小爆发了四十余次。
加在一起,大约三万多人被屠杀。
不下二十万人,被陆陆续续迁徙到东北、南洋等地,这还不包括在江苏省内迁徙的人数。
这场涉及到盐政、棉种改良、工商业发展、银本位纸币、棉纺织业、资本富集、人口迁徙的改革,改变的不只是一个江苏,而是整体上改变了大顺的经济格局。
一场改革影响范围如此之大,可谓是前所未有。
…………
惟新五年,腊月。
东北,关外,黄龙府。
后世这里叫长春、公主岭。
如今大顺在这边设府,沿用了黄龙府之名,自是为了彰显自己直捣黄龙的武功。
凛冽的寒风自西北吹来,卷起千堆雪。
早已经结冰的东辽河上,蒸腾起一片氤氲。
那是人的哈气、马的汗,扑在了寒风中凝聚出的雾。
百十辆爬犁,借着光滑而平整的冰面,向前滑行。
打了钉掌的马,踩在坚硬的东辽河河面上,发出嘎达嘎达的响声。赶车的车夫蜷缩在爬犁上,头顶上带着的皮帽子已经结满了白霜。
手拢在袖子里,身上的棉袄保存着一点点热气,鞭子夹在咯吱窝下,马儿听话得很,并不需要鞭子抽打。
冰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马蹄刺掌留下的痕迹,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辆爬犁从冰面上经过。
傍晚时候,商队抵达了辽源州,三江口。
这里,已经接近东西辽河的交汇地。站在东辽河放个二踢脚,西辽河上也听的真真切切。
西辽河上游赤峰、通辽的羊毛;东辽河上游的黄豆三件套、高粱两件套,在这里交汇。
凭借着辽河的水运优势,以及冬季结冰后的免费高速公路优势,辽河流域,早早被拉入了改革后的江苏省的初级资本主义体系之中。
或者说,资本,正在按照自己的需求,改变了山海关以外的广阔地区。因为那里是相对来说小农经济最脆弱的地方之一,不是当地百姓不想搞男耕女织,实在是条件不允许。
整个松辽分水岭以南的大部分沿河的交通发达地区,在这些年里,已经彻底沦为了江苏资本的经济附庸。
苏南的资本,想要吃饱。
苏中加苏北,远远不够满足苏南资本的胃口。
最显著的一件事。
松江府银行的纸币,在辽河流域,成为了法定货币,彻底取代了白银和铜钱。
实际上大量超发的、没有足够白银黄金兑换的纸币,沿着辽河运输线,用纸币将松辽分水岭以南的柞蚕丝、黄豆、豆饼、豆油、高粱、高粱酒、木焦油等,运到了苏南。
这么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