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点,起码能自己生活了再说啊。
她不能轻易闭眼。
她如果早一些闭眼。
李木偶很可能就会跟着她一起走掉。
一块钱生活一个月的日子,普通人想像不到,虽然是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但依旧是困苦中的困苦。
幸好李婉秋手巧,还能做些针线活,可活儿再漂亮,谁乐意找一个‘丑陋的妖怪’买东西啊,就算是买,人家又愿意给多少钱呢?
普通人卖五分钱。
李婉秋只能卖两分钱。
吃亏不?
吃亏!
傻子都知道吃亏,可李婉秋不在乎,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把儿子拉扯大,她什么都不在乎。
眼睛花了。
做针线活的时候经常扎到手,血会滴到鞋底上面,或者手绢上面,只能重头再来……梦魇里的日子飞速流逝,李婉秋的眼睛越来越花,针线活能卖的钱越来越少。
而李木偶还小啊。
家。
还得撑着往下走,不能停,但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丑女人,怎么活下去啊?
给别人当暖床的丫鬟都没人要。
要饭吃?
这是一条路。
可李婉秋不愿意,日子苦一点无所谓,但是她想让李木偶有尊严的长大,她觉得,自己这个当娘的,不能不要脸。
黑色的梦魇继续。
李婉秋扛了两个星期,然后亲眼看到李木偶饿晕过去三次,然后,她这个做娘的就把脸面摔到了泥地里。
“这糟心的世道呀,想活着咋就这么难呢!”
从那天以后,附近几个村子里,经常就会看到一个要饭的‘老巫婆’。天不亮就出门,天黑前才回家,奇怪的是,这老巫婆从不在自己村子里要饭,她觉得这是她最后的遮羞布,没人帮她,没人会帮一个老巫婆!
大家躲着都来不及。
罪孽。
李婉秋一个人抗。
因为她坚信,她儿以后定会有大出息:“我是做娘的,我能瞧出来,你们瞧不出来,那是你们没见识,我不怪你们。”
梦魇里时光飞一样又到了深冬。
这一年。
李木偶五岁了。
李婉秋风雨无阻,从未偷懒过,隆冬腊月一样要出门要饭,没饭就要饿肚子啊。
五岁的李木偶大概是因为忍饥挨饿,身子骨特别瘦小,也没啥子力气,一天到晚都不会出门。
李婉秋很放心。
可这一天,原本应该好好在家待着的李木偶,不见了。
李婉秋彻底疯掉,歇斯底里的喊,满村子的找,整整找到半夜,才在隔壁邻居家的鸡窝里找到,当时,差点没把李婉秋活活气死。
第一次。
李婉秋揍了李木偶,以前她从未出手打过自己儿子,这一次,她揍的手心生疼,没人拉开她,邻居只是冷着脸看着,面目讥讽。
回到家。
李婉秋质问李木偶:“为什么不在家里等着阿妈?为什么要偷偷跑到邻居家的鸡窝里藏着?”
梦魇里的李木偶哭成了泪人。
泣不成声:“我冷。”
“抱着鸡。”
“暖和。”
“阿妈,木偶再也不会惹您生气啦,木偶再也不偷偷跑出去了,下次您出去的时候就锁上门吧。”
儿子很冷,抱着鸡会暖和一点,这稚嫩的声音像一把剑,瞬间刺穿了李婉秋的心房,也让这个母亲伤心欲绝,无地自容。
这一夜。
李木偶直接染了风寒,浑身上下烫的跟火炉子一样,李婉秋吓坏了,可是她没有办法啊,她不是医生,病了要吃药,可吃药需要钱。
没办法。
李婉秋只好求遍了村子。
没有人借给她。
一家都没有。
李婉秋不知道自己这一夜是怎么过去的,她也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扛过来的,从那以后,她最害怕的事情就再也不是丢面子了,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李木偶失踪。
还有。
去医院抓药。
三年针线活,七年要饭,李木偶十一岁了,这一年的冬天,李婉秋不小心摔了一跤,不重,但自从李婉秋躺到病床上,就再也没能起来。
她才二十八岁啊。
可梦魇里病床上的女人,却像是八十二。
李木偶当时趴在病床边上,瘦瘦小小的身子骨感觉一阵风就能刮倒。
李婉秋病倒了,她想了一宿,这个家可怎么办?她一宿没睡,天亮的时候,听到门响了一声。
十一岁的李木偶,自己一个人顶着鹅毛大雪,跑进了村子后面的山坳上,整整一天都没有回来。
天黑的时候,门又响了,李木偶整个身子都冻僵了,头发上,眉毛上,全都是冰凌碴子。
李婉秋又发火了,恶狠狠将李木偶臭骂了一顿。
李木偶安安静静听完母亲的唠叨,然后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捧小米。
他用一天砍下的柴,去村子里换了这一捧小米:“阿妈,你病了,需要吃点好的,以后阿木去弄吃的,你好好养病。”
家的重担彻底砸在李木偶身上。
明日复明日。
砍柴。
换粮。
小木偶长成了大木偶。
万幸。
老天爷对李木偶不薄,赏了他一口饭吃,瘦瘦小小的李木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了,虽然瞧上去依旧阴柔。
但日子总算是熬了过来。
可李婉秋的身子却越来越差,越来越差,身子的病根太多了,只是在努力熬着。
有时候。
李木偶自己看着都心疼。
他也偷偷找过医生,得到的答复都是:“心气没了,元气散了,医无可医。”
“你娘就是凭一口气吊着呢,你是做儿子的,寻思着劝劝吧,这样太苦了,能安心的走就走吧。有啥子念想就说道说道,别走的不明不白,太糟心喽。”
李木偶想了一宿。
天亮时,他狠着心把医生的话告诉了李婉秋。
没有惊讶。
李婉秋只是抓着李木偶的手:“阿木,阿妈这一辈子啊,早就看开啦,命苦是没得办法,能活到现在已是老天爷的赏赐。其实,阿妈早就是应该去死的人,可阿妈不愿意死啊,阿妈想要看着我儿健健康康的长大,阿妈不甘心,阿妈不怕疼,阿妈不怕苦……”
李婉秋就这样熬啊熬。
一直熬到了李木偶十八岁。
然后回光返照一般。
好多年没有起过床的李婉秋,在李木偶十八岁生日这一天,破天荒的起身,走出了屋子,拉着李木偶的手,走到院子里。
坐在院子中央的木墩上,李婉秋摸着李木偶的脸颊:“阿木,阿妈累了,好累好累好累,真的好累,你快抱抱阿妈。”
“阿妈想歇一歇。”
“歇一歇……”
黑色的梦魇中。
第一次。
出现了通红的太阳。
特别红。
特别红。
李婉秋就靠在李木偶的肩膀上,慢悠悠的睡着了,手里攥着一只亲自绣的小木偶。
这一天。
李木偶流干了泪。
泪打湿了李婉秋手里的小木偶。
泪水中,李木偶见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脸上带着白色的面具:“你想带给你母亲永生吗?”
“你想和你母亲永永远远在一起吗?”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想清楚了,就来这个地方找我。”
黑色的梦魇到此处就断开了。
陈皮从梦魇中回到现实。
尖着嗓子的李木偶,泪流满面的望着陈皮:“这就是你守护的世道,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人间,我没有在杀戮,我只是在想方设法的救我阿妈,我有错吗?我没错!我一点错的都没有!我必须和阿妈再见面!必须永永远远的不分开!”
“可你为什么要破坏这一切呢?”
“你为什么要阻止呢?”
“就差一点了。”
“就差一点我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我好恨。”
“我好恨。”
“我好恨!”
所有的木偶在那恨声中,齐刷刷咯吱咯吱的扭转脖颈,看向陈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