阀割据,加税又只能加在农民头上,农民又只能卖身为奴,各各弊端环环相叩……哪个朝廷的受得了这样搞?
还有,奴仆属于缙绅的私产,可以随便打杀,无法度可管。这些年,江南奴仆暴动屡见不鲜,比如去年中元节,江阴城就有暴动,烧毁房舍无数,死伤不计其数。
郑元化当然要变法,不变就是亡国。换作是我,我也要改贱民为平民,但……”
王珍问道:“但什么?”
王笑啧了啧嘴,话到最后也只有一个字。
“难。”
王珍点了点头,又翻了翻手中的信报,眼神渐渐凝固。
那上面密密麻麻,有太多的消息让人消化
二月十七日,南楚把去年收编的在江阴等地暴动的五万奴仆正式编为“铁册军”,由铁册军就开始向江南士绅追缴欠粮……
二月二十五日,南楚重设宰相,宰相下设政事堂,直管天下庶务,明示“天子坐堂,章奏由宰相批答,下六部施行。更不用呈至御前,转发阁中票拟。”
……
王珍看到这里,叹道:“郑元化终于独掌大权,在名义上架空天子了,但我看他所为,似乎与宗太冲的主张相似?”
“是啊。”王笑道:“我以前一直认为他是要谋朝篡位,如今看来,他原来是宗太冲那一挂的,想以相权制衡君权。”
他说完,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又自语了一句。
“呵,国产的君主立宪主张……的雏形。”
王珍揶揄道:“看来,他与你是同路人?”
“不,我比他们要先进一些。”
王笑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心想在自己抵挡了清军之后,那个被打断、被封禁的,由士大夫们完善出来的民本论思想与君主立宪主张雏形到底能发展到什么程度?
他似乎有那么一点儿想要看看……
与此同时,南京城。
“郑元化疯了,他在自取灭亡,黄将军是想为他陪葬吗?”
说话的人叫马叔睦,乃南楚吏部尚书马超然的次子,现任太平司同知。
去年温容信死后,太平司指挥使徐君贲也突然暴毙,郑党终于渐渐失去了对太平司的掌控,许多朝堂大员开始往太平司中安插人手。
马超然本想安排长子进太平司任职,但长子传信说要立一桩大功再回来,他只好把次子安排为太平司同知。
马叔睦也没辜负父亲的厚望,短短半月已在太平司中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因为这是南楚的多事之秋、朝局剧变之际,是有才之士崭露头角的良机……
而此时,坐在马叔睦对面的人是铁册军总兵黄斌。
黄斌本是江阴豪绅家中奴仆,正是他在去年中元节率众造反,操戈大呼:“奈何以奴呼我?!”
他杀了他的主家,啸聚起数万人变乱,提出“铲主仆、贵贱、贫富而均之”的口号,杀得江阴富户血流成河。
出乎他意料的是,朝廷招降了他,郑元化甚至亲自接见了他,暗令他把麾下贱民整编成一支兵马。
半年后,郑元化兑现了他对黄斌的诺言,新军一成,他果然建立铁册军,封黄斌为总兵,以铁册军为郑党手中的“刀”开始变法。
当时黄斌心情激荡,由衷感念郑元化的知遇之恩,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但激荡的心情渐渐也会褪下去……今天黄斌还是来见了马叔睦。
事实上,他已经不止见马叔睦一次两次了。
第一次见面时,他还不了解马叔睦是谁的人,一个奴仆在半年内一跃成为总兵,对朝堂上的情况还不了解。
然后,之后几次见面,黄斌终于领会了自己原来的主家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醇酒、美人、良田美舍。
他倒在那些美姬如玉一般光滑的身体上,接过一张张银票,回味着自己从一介奴仆翻身成堂堂大将军,感到无尽的满足。
但现在,马叔睦又问了他一句。
“黄将军知道有多少人想要郑元化死吗?”
黄斌默然。
马叔睦道:“家父、文渊阁大学士应思节、礼部尚书钱谦益、南直隶总督曹浚、湖广总督孟世威、浙江总督岑安国、安南公郑芝龙……唉,这些文武大臣、王公将相的名字,我三天三夜都念不完,更别提江南的上万缙绅了。
这里面有些人原本还是郑党心腹,是一路支持郑元化走到今天的大功臣。但你看,现在我们所有人都一样,只想要郑元化死。”
马叔睦说着,又轻叹了一句:“知道吗?我们从来没这么齐心协力过,从来没有。”
黄斌还是没有说话,死死盯着桌上的酒杯,仿佛回想起自己跪在郑元化面前誓死效忠时的场景。
马叔睦又道:“我们不是没有兵马,只算孟世威和郑芝龙,加起来就有四十万大军。黄将军你呢?有多少人?
今天不是我来求黄将军办事,是因为我与你交好,不希望你为郑元化陪葬,这才求了应大人,让我来再劝劝你。
真的,朋友一场,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郑元化重设宰相、政事堂直管天下庶务,他这是造反啊。铁册军?用一群奴仆练军,不可笑吗?
他为什么拉拢你?因为他已经众叛亲离了!你若不信,你大可走出这个园子,看看江南的人心向背!”
“我……”黄斌终于开口了,用沙哑的声音道:“你要……要我做什么?”
“不用你做什么。”马叔睦笑了起来,给黄斌斟了酒。
他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灿烂,而屋内压抑的气氛也一扫而空。
“还没背叛郑元化的也就剩你了知道吗?你是最后一个,你已经为他尽力了……哈哈,不重要了,来,喝酒,奏乐!我们只需要在这里尽情享乐,明早起来,郑元化就是一个死人……”
郑家。
“祖父,孙儿……孙儿真的走了?”郑昭业一只脚已经踏在车辕上,忍不住又回过头看向郑元化。
“走吧。”郑元化道,“记得去把宗先生他们也接走……还有这个……”
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布包,又道:“若有一日,王笑平定了江南,你们可以回来,把这个交给他,这是老夫新著的书、还有一封给他的信……他看过之后,该是不会杀你们。”
“祖父?”郑昭业摇了摇头,道:“孙儿的这只眼就是他害瞎的,孙儿绝不会让他平定江南,更别说向他乞饶……”
“拿着。”
郑昭业目光看去,落在郑元化那垂垂老矣的面容上。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那个包裹。
“去吧。”郑元化又挥了挥手,停在府门前的马车终于离去……
“傻孩子,等过两年你就知道世事无绝对了。”
他喃喃着,愈发显得苍老,举步维艰地往府中走去。
送走了家人,曾经鼎盛沸腾的郑府都显得冷清下来。
郑元化穿过回廊,在书房里落座,按照每天的惯例拿起公文批阅。
良久,有老仆过来通禀道:“老爷,温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温容修走进书房。
去年温容信死后,温容修也瞬间苍老了许多,四十多岁的年纪就有了满头白发。
“下官见过郑相。”
“坐吧。”
“是……前几日铁册军追缴的欠粮已经清点出来了,足有白银三百七十万两,粮食四百万石。”
郑元化点点头,道:“好啊,好啊。”
“下官已经核算过了。”温容修道:“有了这批军饷,朝廷可以再招蓦二十万大军,主要兵源依然是那些本来的贱民、失地的农户……
只要再练一两年,必能成一支精军,到时翦除江南各镇跋扈军阀,便再也不怕缙绅反扑了。”
郑元化像是有些走神,道:“那痴儿麾下除了辽东兵马,也是这些民户参军吧?”
“是,如此一来,我们不必怕王笑……往后至少还可以再追缴出八千万两银子,足以加固长江防线,守得半壁江山。”
温容修说着说着,郑元化却又恍了神。
他目光也不知在看向哪里,喃喃道:“那痴儿比老夫会打仗,这不假。但别的事,他远不如老夫。变法、变法……老夫的处境比他难得太多了啊。”
“郑相?我们已经变法成功了。”
“是啊。”郑元化道:“我们已经变法成功了……我少时读书,立志为万世开太平,可这万世的太平要怎么开?自古以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与宗太冲他们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跳出王朝更迭的办法……可惜,天不假年啊。”
“郑相在说什么?我们还有时间,王笑至少两年内不能兴兵南下,他没有钱粮了。”
郑元化又应了一声“是啊”。
“是啊,那痴儿收复了京城不假,但他不过是为楚朝续了命,我们不同,我们以相权代天子牧民,万民为主、君为客,从此以后,天子不论贤愚,世间皆有贤相,再无百姓受兴亡之苦。
变法成功了,老夫这一生荼害苍生无数,终于为万世开太平了,不枉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你说,是吗?”
“郑相所言极是。”温容修低头应道,“江南积弊,终于在我们手中治理好了,百废待兴,到时必可抵御伪朝南下,假以时日,必能收复京城。”
又是应了一声“是啊”,郑元化嚅了嚅嘴,好一会儿才收回心神,叹道:“继续议事吧。”
“是,下官认为不仅是矿税、织税、茶税,商税也可以开收了,郑芝龙的海商每年出海获利数百万两,却分文不缴,明日朝议,下官……”
残烛摇晃,书房中的两人议着事,许久没看到下人进来更换蜡烛。
温容修说着说着,忽然转头看到案上的残烛已经只剩短短一截……
他蓦然眼睛一红,两行浊泪滚滚而下。
原本平静叙述公事的声音戛然而止,温容修突然哭喊道:“都烂成这样了,他们还不肯变革,到底想要怎样啊?在歌舞生平里等死吗?郑相啊……江南都烂透了,他们为什么还不肯听你的?你是在救他们啊……”
郑元化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
惨叫声传来,书房内的两人都没感到意外。
温容修擦干了脸上的泪,向郑元化郑重一拜,道:“下官先走一步。”
“好,老夫随后就来。”
温容修挺了挺背,走到门边,伸手推开书房的门……
郑元化抬头看去,只看到乱刀斩下,血飞溅而出,温容修倒在地上。
有人踩着温容修的尸体进来。
“郑元化图谋造反!杀!”
郑元化笑了笑,坦然抬起了头……
“杀!”
随着这一声大喝,许多人直接杀进书房,又是刀光一闪。
一颗苍老的头颅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