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
今天魏几悦早早就来到衙门,把手里的案子一桩桩地处理好。
他依旧很仔细,还很郑重。
等到最后,他从屉中又拿出了那份马辉打死奴婢案的卷宗。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魏几悦提起笔,在宗卷上写了一段话,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放在上面。
他坐在轮椅上,看着桌案上的这些东西,回想起这辈子一幕幕往事……
通过官选考试、治理冠县、架空县令、被调往大同抗虏……然后,归化城的炮火轰然炸开,炸断了他的一双腿。
当时,有火一样的热忱……
接着,他又想到自己曾拍着轮椅,向余从容喊道:“我与你这士族,道不同不相为谋。”
然而转瞬之间,自己却与那些士族站到了一起?
……
公房里安安静静的,良久,“嘭”地一声响,崔老三踹开门冲了进来。
“魏几悦!你他娘的骗我?!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
崔老三话到一半,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目光看去,只见地上掉着一个瓷瓶,魏几悦坐在那,脸色发灰,双手低垂……已经服毒身亡了。
“你他娘的。”崔老三低声骂了一句。
他和魏几悦也说不上很熟,是合办过几桩案子的交情。
他佩服魏几悦,人家读过书,懂大道理,做起事情来有条理、有讲究。
但崔老三就不明白了,读过那么多书的魏几悦,怎么就能收受那些士绅的贿赂,甚至包庇南楚细作?
今天过来之前,崔老三真的很生气,几乎要气炸了。
就因为魏几悦包庇马伯和,害得自己没有及时揪出这个南楚的细作,闹出了今天这么大的事,害得自己被指挥使大人一顿臭骂,可能又要被降职……
来的路上,他都打算好要把魏几悦的两条手臂也卸下来,真把对方做成人彘。
然而,他没想到魏几悦竟这样服毒自尽了……
崔老三感到一颗心忽然紧了一下,意识到自己那个顺风顺水的仕途其实就在悬崖边上,一不小心,一脚踏空就可能坠入深渊。
他觉得这一次自己就算被处罚、被降职,以后也许还要感谢魏几悦以这种方式给了自己一个警醒……
同时,他心又有一团火腾地一下又烧起来。
在攻破京城之后,以前的那团火仿佛慢慢熄灭下去了,许多人都只在想着论功行赏……
但现在,崔老三再次感到愤怒,想要杀人。
可是魏几悦死了,他不知道要去杀谁……
忽然,有番子道:“崔镇抚你看,这是魏大人留下的遗笔,他交代了自己替马伯和隐藏身份的事……”
~~
时近黄昏,马伯和穿过小巷,走进一间名叫‘狮子楼’的酒楼后门。
平时这时候正是酒楼最忙的时候,今天却显得很冷清,掌柜走到后院,接了马伯和,两人快步走进后堂的一间屋子。
“小的见过公子。”
马伯和皱了皱眉,道:“我要尽快离开京城,现在京城情况如何?”
掌柜道:“城门已经被戒严了,京营已经平息了动乱,城内正在搜捕公子。”
“平息了动乱?”马伯和眼中泛起狠厉之色,失败的阴影在心头环绕,让他觉得好恨。
他只觉得京城所有人全都是蠢材!
本来以为柴青禾这种市井草莽起家之辈已经够蠢了,没想到自己这边的人更蠢。
杨全望是蠢材,自己设计聚结了那么多人围攻王家,吸引了王家的守卫,给他创造了那么好的机会,还把这两年好不容易招蓦的江湖高手都交给他……就这样,他都杀不掉王康;
宜春伯和那些京中士族也是蠢材,事到临头优柔寡断,既想保全家业又不舍得拼命,居然寄希望于王笑的人会饶过他们,蠢得不可救药!还衣冠世胄,一点脑子都没有……
若非遇到这些蠢材,此时自己已搅动京城风云。
真该死……
片刻地失态之后,马伯和迅速抚平心态,吐了一口气,语气平静地向掌柜说道:“无妨,他们搜捕不到我。我们还没败,还有潘家的矿工们明日便要埋伏王笑……只要杀掉王笑,我们还是胜者。”
“是,公子英明。”掌柜恭恭敬敬应道。
马伯和目光瞥去,见对方眼神中还透着由衷的崇拜,心下稍安。
他很小心,要先确保下属不会在情况不利的时候背叛自己。
“你这里安全吗?”
“公子放心,这间酒楼是伪朝重臣吴培的族叔吴嘉开的,建虏在京城时,吴嘉曾多次庇护锦衣卫的探子,是伪朝收复京城的功臣之一。锦衣卫轻易不会怀疑公子藏在这里。小的已经在这里两年,深得吴嘉信任,他从来没怀疑过小的。”
马伯和点点头,道:“好,这两年辛苦你了,等灭了伪朝,必给你一份锦绣前程。”
“谢公子厚恩。”掌柜又道:“那就委屈公子在小的屋中躲藏,坐等明日王笑伏诛。”
马伯和观察着这屋中的布局,考虑着万一锦衣卫来搜查的话自己该往哪里逃。
他走到窗边,想把窗子打开,却没能在第一时间打开。
“这窗户是坏的,卡得紧,打不开……”
掌柜话音未落,马伯和已用力一推,推开了窗。
“打得开。”他淡淡道,语气已充满了自信。
他一向都是这样,想做的事一定都能做到……
~~
京城的动乱已经平息下去,官府的反应前所未有地迅速,把所有的变乱都归咎在南楚细作头上,全城搜捕细作。
然而,受伤转醒的王珍听说了锦衣卫的动作之后,又给了指示,让小柴禾不必大张旗鼓,以免扰民。
王珍还派人作了详细的解释。
“这次,南楚的细作能搅起这么大的乱子,无非是因为我们初定京城、又在变法前夕。如今他在京城积蓄两年的力量已经废了,以后随着我们对京城的管控越来越严,他呆在京城也无计可施。没必要为了这么一个废人闹得全城百姓都不安生……”
小柴禾不甘心,心里还有点觉得……王珍实在是太婆婆妈妈了,早上也是瞎指挥,如果让锦衣卫去把那些乱民全杀了,何至于让细作偷袭王家?
现在也是,马伯和不除,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至于所谓什么治理天下的格局、什么为百姓权衡利弊的考量,在小柴禾眼里……说句不恭敬的话——那都是放屁,读书人就是麻烦。
但不甘心归不甘心,小柴禾还是很听王珍的吩咐,于是下令让散出去大肆搜捕的锦衣卫都不许惊扰百姓……
~~
狮子楼。
“指挥使大人有令,暂停搜捕,你等巡视好京城治安即可……”
马伯和贴着墙站在窗边,手里握着一柄弩,箭上还淬了剧毒。
他往外面看去,只见一群锦衣卫本来都要搜到酒楼后院来了,忽然又被人叫了回去。
“呵,算你们好远。”他心中冷笑道。
接着,他皱了皱眉,反而感到有些不悦。
有一种被犯冒的感觉。
——本公子干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不搜捕我了?当我是什么?瞧不起我?
但他也知道,自己确实不能再在京城翻出什么风浪了,身份也暴露了、养的高手都死光了……到了回南京的时候。
马伯和想着这些,和衣在榻上躺下来,独自品尝着功败垂成的失落。
也不知躺了多久,他忽然听到院子里的奇怪的口哨声响起。
他起身,再次贴着墙往窗外看去。
月色中,只见一个丑丫头正站在厨房的屋顶上断断续续地吹口哨,跟杀鸡一样难听……
见了这奇怪的场面,马伯和却还是能做到不动声色,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幕,思考了一会。
——看起来不是来找自己的,不必理她。
做了判断,马伯和微微一哂,对那丫头的相貌表示轻蔑……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僵住。
一条手臂粗的大蛇正顺着上面的窗柩缓缓滑动着,让人恶心的蛇身挂在那,吐着信,看起来莫名地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