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故意来听人家说话,也没有听壁角的习惯。
柳奕却待要走,又听她们道,“快割草罢,若今日割不够,阿娘又该生气了。”
两人说话间,啪沙啪沙的脚步声近了,柳奕只好赶紧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幸而河边的芦苇甚高,草丛也密,她的身形瘦小,只能希望她们不要发现自己。
偷听,她真的不是故意。
“没有兄弟,又如何?反正……不是亲生。”稍微小的女孩儿一边哭一边哽咽,声音也很稚气。
“咱家没有儿子了。”大一点的女孩叹一口气,“……你不知爷娘受的欺辱。”
两个女孩一边割草,一边重复了一遍家族血泪史。
柳奕才逐渐意识到,那正是周家的两个女儿。
难怪这种时候跑到河边来割草了,周家的四婶还真是狠心呐。
按照两个女孩儿中稍微年长的孩子说来,周家纠结于没有儿子的问题由来已久,且恁周家夫妻自觉时常受到旁人的欺辱,也不算没有缘故。
最关键的一个爆发点,是周家老人,也就是周家姐妹的亲祖母去世的时候。
白芸里当时的里胥正是祁家人。
祁家人口多,儿子也多。他们一大家子中,主要还是当时的祁家老人,又笃信些颇古怪的迷信说法。
恁周家的老太太去世时,正在一个十冬腊月的寒冷季节。
按照白芸里附近民间的传统,有人去世,停灵数日便该送出村子上山安葬。
周家出殡当天,祁家一个多事的儿孙认为,周家兄弟请来的人抬了亡人棺木出村,可能经过祁家的场院,就是触了祁家的霉头,会坏了他们一族的风水。
照理说,这时候的民间依然讲究“逝者为大”,风水等说法刚刚开始兴盛,还没有多少人家会特别严格遵从。周家人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事,便想与祁家商量通融。
但祁家人多势众,一声呼喝,便叫来许多年轻的男女,将周家请来抬棺的队伍堵在村里出入的大路上进退不能。
几番较劲之下,祁家不仅不允许周家的棺木从自家场院经过,后来即使他们告饶,哀求改道,也不准他们出村。
周大郎与周四郎迫于无奈,最后只得拆了自家的院墙,方从菜地农田间出了村子。
周家兄弟合着几家送葬的亲友,由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将棺木抬出,又绕了许多山路,恁作古的老人才得以入葬。
在特别在意“人活一口气”的大环境下,祁家人的作为无异于将周家人的脸面踩在地上狠狠摩擦。
这件事也成为周家一族的耻辱,周四郎夫妻更是因此久久不能释怀。
后来他们特地抱养了一个儿子,也不乏赌一口气的成分。
“太欺负人耶!”稍小的女孩儿恨恨道,“怎地这般狠毒?”
“还能为甚,不过欺负俺满家里没人。一无可靠亲戚,二没有那多人口,就算打起来,也是咱满吃亏。”周家稍大的女孩儿冷冷道,“恁一家子,本就不是好人。有意为难,误了老人入土的时辰,不叫俺满好过罢了……”
柳奕被迫默默听了好一会儿,待割草的两个女孩走得远了,她才悄悄爬出来。
这可是……好一出乡野大戏啊。
无论周家姐妹俩说的是真是假,柳奕却记得,恁周四郎家也曾欺负过无父母倚靠的椿家兄妹。
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柳奕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双腿,一瘸一拐地朝自家方向走。
不知是否受到了这两日所见所闻的影响,她的心里觉得失落又迷茫。
周家的槛郎死了。
这事情对她的影响原本没有那么大。
他们没有任何交情。
过去的柳大姊儿甚至还有些讨厌他。
在这个时代里,夭亡一个孩子,原本也不会是多么叫人惊奇的事情。
只是,她又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周家人是多么偏疼那个对于他们而言有着特殊意义的养子。
这一下,他们连一直以来自欺欺人活着的凭据也失去了——柳奕不知道,这样的一家人,又该如何活下去?
世间的事,总是这般充满着无奈与嘲讽,又总有许多不能为人道的因由,叫“好人”变“坏”,也可能叫“坏人”变“好”。
这是多么的奇怪……
河边来的风,吹得更大了。
柳奕骤然停下了脚步。
就在刚才,好像,她听见了,微弱的咪咪叫声?
这世间的事,总可能有“好事变坏”,又可能叫“坏事变好”。
柳奕觉得,这世间的缘分啊……也总是这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