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静的夜里,似乎是死去的义成公主的亡魂从阙勒中爬了出来,在汗庭的各个角落里游荡。
没人能看得见她变成亡魂后的模样,也就无从知晓她是否还像从前那样拥有令每一个男人着魔的容颜,只能听见她用悦耳又忧伤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所写的情诗。即使捂住耳朵,那声音也会穿过手掌直抵每个人的耳蜗,甚至与人的灵魂共舞。
突厥汗庭的大街小巷一度到处都行走着祛邪念咒的萨满,舞马却怀疑所谓义成公主灵魂的午夜吟唱,根本就是青霞事先做好的布置,好用这不留余地的手段来报复死去的亡魂,让对方连原本可能留下的荣耀和名声也毁于一旦。似乎只有这样,才标志着这段仇恨的终结。
谁也无从知晓青霞是怎样做到自己死后还能操纵鬼魂的,又是怎样猜到始毕可汗一定会选择封锁消息的,但舞马由此确定,在青霞留给自己的信中,写下的那一句——【总而言之,我其实并不憎厌收继婚的习俗,我不恨义成公主,我没有愧对阿跌葛兰,我也从未爱过你】,在这一句话中,至少【我不恨义成公主】是完完全全的谎言。
她恨的太深了,连亡魂都不曾放过,恨不得一遍又一遍鞭笞尸体,继而将痛苦传回阙勒,让死去的亡魂感同身受。
那么,其他三句话呢,是真是假。没有答案,舞马也将不去寻找答案。因为寻找再无意义。
始毕可汗很快从义成公主的背叛中振作起来,他把对方的绝世容颜从脑海中拔离,再度拾起了自己继承的蓝突厥祖祖辈辈寄托的建立盛世突厥的使命,他重振自己带领突厥走上历史上最强盛时代的雄风,发誓向杨广、向大隋发出猛烈的报复。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支持李渊,支持所有分裂大隋的势力。而他本人,将如同盘旋在草原上空的雄鹰,从高空俯视那些自相残杀的羔羊,等待所有的羔羊精疲力竭、伤痕累累的时候,发出响彻天地的鹰唳,把羔羊们一个一个吃进肚子里。
在这个目标的驱使下,始毕可汗为两位唐公特使摆好了送行宴,并允诺突厥必将成为唐公南下攻打大兴的坚实后盾,随后将有更多的勇猛的突厥勇士、强健的突厥马匹,源源不断运往晋阳大军,为唐公统一汉地提供最有力的支援。
至于舞马和青霞的婚事,始毕可汗允诺,他将一直找寻下去,只要找到青霞,就按照约定完成婚约。
两个人心中都已清楚,这将是一个永世无法兑现的承诺。对于始毕可汗而言,只要保持着这个承诺,似乎便意味着自己的女儿尚在人世,仍存希望。
对于舞马而言,这是自己安全离开突厥的通行证,也是青霞留给他的烙印之一,已深深镌刻在他的精神世界,无论婚约解除与否,都永远无法抹掉。那就不解除了。
在草原盛夏的晨曦和微风中,舞马和宇文剑雪骑上始毕可汗赠与的突厥宝马,踏上回归晋阳的旅途。
一如舞马之前的预想,整个旅途陷入了极为稳定、难以消解的沉默中。
即便舞马一反常态,企图用他很少动用的冷笑话从沉默的防线中撕开一个口子,却发现自己连微弱地晃动防线也做不到。
宇文剑雪的沉默堪比寒冰纪时冻在北极的冰块儿,这让舞马一度以为时间回到了自己刚刚和她相识、她给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几乎不说话的冰山美人的时候。这反倒使他很觉得新鲜。
临近突厥和大隋交接的时候,舞马对一路坚固的沉默已然适应,整个人也渐渐显得松弛和悠然……整个突厥之旅的最后一次暗杀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悄然无声的到来了。
那是在方走出草原不远的一片山谷,满山都是郁郁葱葱的杨树、柳树、榆树,当两个人走到一片林中开阔地,一团团黑雾从脚底下、树上涌了出来,眨眼间将视线黑的一塌糊涂。
舞马却在一片黑暗之中,准确找到了杀手的位置,就好像眼前这片黑暗比白天还要亮堂。让他惊讶的是,杀手形如鬼魅、移动迅速,似乎准备很充分,但刺向舞马的匕首却避开了要害,指向了不痛不痒的部位。刺的还很慢,仿佛完全不打算刺中。
舞马一掌拍向刺客的手腕,拍掉他手中的匕首,继而抓住他的手腕,反向一拧,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摁在刚下过雨潮湿的土地上,半张脸陷了下去。
待黑雾散尽,舞马撕开刺客的面罩,看见的是一张近一段时间很熟识得面孔——它属于一路跟随自己的翻译。翻译比舞马早行动几日,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晋阳城里完成了表功大业,翘着二郎腿,在自家屋子里泡茶喝。
舞马把翻译从土里拉了出来,半张脸沾满了泥土。翻译很平静:“别来无恙啊,舞郎君。”
“谁派你来的。说实话,我能保住你的命。”
翻译摇了摇头,满脸惨然,“我不能不报恩,又不能狠下杀手结果你,命该如此。”
说着,他指了指舞马袍子里面,“我给你的配剑,就随我一起埋了吧。”
说完,口吐黑血,断了气。
于是,在返还晋阳城的勾心斗角前,舞马心中又多了一个谜团。而且,很有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确凿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