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我说自从在密室见到你我的心就开始砰砰直跳是假的,说我明明晓得你是我的大仇人还忍不住要跟你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是假的,说我把你骗到草原上就是为了想见你一面是假的,说你是苹果树上最高被太阳晒得最红的那一颗苹果是假的。
等到那天葬礼的时候,我对阿耶说,我和你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当然也是假的——那负责鉴定的萨满是我收买的。
我骗你的事情太多了,数也数不清。但总而言之,我其实并不憎厌收继婚的习俗,我不恨义成公主,我没有愧对阿跌葛兰,我也从未爱过你。”
看到这里,舞马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了看镜子。宇文剑雪也看了过去,镜子里的舞马很憔悴,仿佛被那镜子抽走一大半的精气神。两个人接着往下看:
“汉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以上便是我离开此世界前想对你,亦是对我自己说的话。我已决心离开这个世界,不要问为什么,我自己也没法儿说清楚。
当然,我想你也不会因此遗憾或者伤悲,否则将不符合你的禀性。你定会有些疑惑,因此生出好奇,急切地想破解我今晚这些不合常理的行为的奥秘,哈哈,我将带着谜底永远离开,让你一辈子都摸不着头脑。
今天晚上的事情,或许会给你带来些麻烦,但好在你来了这里。后路,我已经为你想好了。
你大概也发现了吧,抽屉里还有另一封信,那封信是写给我阿耶的,信里面是一些想讲给他的话。当然,也有关于我和义成公主失踪之事的合理解释。
不要打开那封信,也不要触碰,就让它静静躺在抽屉里,明天早晨卫士会把它带给我阿耶,萨满会用巫术鉴别它的真假,信中的内容会确保你们平安回到晋阳。如果相信我,就按我说的去做。
越来越接近告别的时候了,据实说,我脑子里也曾冒出一个念头:干脆,带着你一切离开吧,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一起去看看阿跌葛兰,说不准,抛下过往的恩怨是非,抛下他想救活我的执念,我们三个还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呢。
可我稍微多想一想,又难免为你打抱不平——你是何等的冤枉,至始至终都没有做错什么,却被拿来当祭品,饱受肉体和灵魂的折磨,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又被如蛆附骨的诅咒纠缠。临到头了,有人莫名其妙想去死,还非要拉着你一起,这根本毫无道理嘛。像我和阿跌葛兰这种人,才应该下到阙勒里,永世不得超生才对。
而你呢,请你幸福愉快的活下去吧,珍惜眼前人,珍惜生命的好时光,我把自己对未来那一份憧憬写在这封信里,请你带着它,像鸟儿一样,飞到你想要去的地方。
信写到这里,我已渐渐收不住笔,总感觉还有说不完的话,但时间却已十分紧迫,我该上路了。
还记得我曾经讲给你的濒死体验么。
是的,此时此刻,我人还清醒着,但竟然好像沉入了那种濒死的世界里,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我看见一个轮廓很好看的人影朝我走了过来。
我看清了他的面庞,啊,他的脸还在不停地变。
一会儿,是你的脸,你冷酷又温暖地看着我,丢给我一件暖烘烘的外套,说:‘快把腿裹起来,有伤风化。’
一会儿,是阿跌葛兰可怜巴巴又怨愤地望着我,他没有说话,但我晓得,他心里痛苦,默默责问我:‘那燕啊,你为什么不帮我报仇,为什么还要跟我们的仇人在一起?’
听了这样的话,我的心好难受,就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在紧紧抓着它。
我得抓紧走了,走到阿跌葛兰那里去,多陪陪他,开导他,和他聊聊天,我要告诉他,生和死有时候是无所谓的,只是我们有时候对一件事太过执着,生命中其他的美好就被忽略了,就要失去了。我和他都是牺牲者。嗯,希望你不是,舞郎君。
后会有期,舞郎君,你的生死大敌,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亦是你的奇怪朋友,青霞。
……
看完这封信以后,舞马一言不发,像块儿腐朽的木头一样,在滂沱大雨中狼狈伫立了很久,直到一阵急促的颤动从他怀中穿了过来。
舞马从怀中取出一颗黑色珠子,珠子不停地晃动,发出漆黑的暗芒,接连闪了七下。
宇文剑雪问:“这是什么。”
“子母霹雳丸。从大唐塔里面兑换的。”
“它在震?”
“霹雳丸一共两颗,另一颗在刘文静手里,他可以往丸子里输送神识来给我传递信息,”舞马转头,朝着晋阳城的方向瞧去,“连闪七次的意思就是青霞在大唐塔的雕像毁了,自行毁掉了。”
按照觉醒塔的法则,一个人的本命妖怪雕像与她本人的性命相连,雕像毁掉,也就意味觉醒徒本人不可辩驳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宇文剑雪忽然明白了舞马在离开晋阳前兑换子母霹雳丸的目的——假使他不慎死在草原,或者被青霞逼上绝路,还可以通过霹雳丸传送信息,叫刘文静摧毁雕像以杀死青霞。
这本是理所应当的后手,但此时此刻,在青霞充满真挚情感的绝笔信前,怎么看都有些滑稽和好笑。
舞马把青霞的绝笔信收入怀里,再次陷入腐木暴雨的长久沉默中。
宇文剑雪开始回想那封信的内容,品味信中的玄机,想了好几遍。
她忽然想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青霞放弃了对舞马的复仇,但事实上呢,她却于放弃中实现了最完美的报复。
从今往后,一生一世,恐怕舞马都无法忘记这个姑娘了。她将出现在他每一个难眠的夜晚,出现在他走过每一个美好的风景里,出现在他人生中每一个重要时刻,直到他得生命消亡、意识停止。
对此,已经比从前成长良多的宇文剑雪仿佛看到青霞挥着一把无形之剑,在舞马心头肆无忌惮地刻下终身难以抹掉的名字。
而她的人生中也第一次体会到了苍白无助而又心悦诚服的无力感。
谜一般的夜,渐渐驶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