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瞎子深知宣传高地你不去占领就会被别人去占领的精髓;
在这段时间内,
奉新城以及雪海关、镇南关这两处也有军民定居点的区域,茶楼、社戏等舞台上,宣传者已经按照瞎子的指示精神,将事情的“原委”给宣扬了出去。
不过,你不能说瞎子又在搞是非,因为瞎子真的只是宣传出了“真相”。
皇帝选派的钦差,和肃山大营的宜山伯为了争权闹了起来;
梁地生乱后,皇帝亲自提拔起来的总兵……冉岷;
这里冉岷还加了人物润色,比如其当年为了巴结上官,不惜杀了自己的妻子;
而且瞎子还艺术加工且碰巧还真加工对了,就如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仿佛司马公就是那把锄头一样,瞎子给冉岷加了一句:平西王可为,岷,亦可为!
这事儿也真没冤枉冉岷,而且这人现在生死不知,大概率也战死了,就算没死,他这次的罪过是不可能再翻身了的。
毕竟,他不姓姬,其他人,是没大皇子那般的好命的。
所以,对这种人,就直接痛踩吧,贴反派的标签!
事情的原委就是,皇帝亲自选派的钦差和真正会打仗的宜山伯闹了矛盾,宜山伯不得不闭门在家,皇帝提拔的总兵是个废物,竟然自以为能和自家王爷相比,结果贪功冒进,中了埋伏;
忠诚的大将李富胜,为了救援他,为乾楚联军所围困,厮杀多日后,为国捐躯。
接下来朝廷怎么办?
必然是请咱伟大的王爷出山啊!
就是这个故事为主题,
茶馆、酒楼、戏台,乃至于红帐子里的姐们儿,都在一遍遍地向百姓们宣扬这一“经过”。
保证故事精彩的几大要素都有了,
传统意义上的大反派,嗯,如果在燕地,燕人对姬家皇帝的感情是很深厚的,但也可以改变成皇帝是好的,是那几个宰相或者哪个大臣蒙蔽了圣上,但在晋地,晋人对姬家皇帝可没太多的敬畏和情感。
总之,皇帝就是里面的幕后大反派,钦差和那位冉总兵就是现实里的真正俩反派,李富胜李总兵则是用来赚取眼泪和同情以及加深故事悲愤情绪的牺牲者。
矛盾,很凸出,情绪渲染,很强烈;
最主要的是爽点,
那就是晋地百姓听故事看社戏最喜欢看的,自家王爷关键时刻出场打败一切对手,百姓们每次都期待这个结尾然后发出剧烈的欢呼。
这个故事后头就是:
你且等着,你且瞧着,
朝廷的那帮废物,最后还得来求咱们王爷出山!
故而,
当黄公公在进城前,换了宦官衣服,仪仗也打出来进城后,一下子发现百姓们马上向他这里聚集了过来,一路聚集到他来到平西王府前面。
若非黄公公不是第一次来奉新城了,可能还会认为这里的百姓无比渴望感受到天威呢。
当然,
现在黄公公是没心思去想这些了。
他很委屈,
他很难受,
他想哭,
而且已经哭得涕泗横流了。
咱家没做好心理准备啊,咱家压根就没想到啊;
多少和咱家一个年份的同僚艳羡咱家上次接了靖南王的那个圣旨最后没死,反而平步青云起来;
可谁晓得,欠下的,还得补啊!
天呐,
还不如病死在路上呢,这脑壳撞石狮子上,真的会很疼的啊。
“王爷啊……王爷哎~~~”
…
王府大门后头,
陈道乐和何春来站在那里,瞎子则坐在台阶上,剥着橘子,教育这俩孩子道:
“此举不是为了跟风靖南王,也不是咱主上为了耍威风,嗯,咱主上可能有这个需求,但当年靖南王爷,是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儿的。
而当年之所以要让俩宣旨太监撞死在石狮子上,本身就是一种宣泄,帮那些有袍泽战死在望江的士卒宣泄心中的怨气。
先皇故意没让靖南王挂帅,选择了大皇子挂帅,最后打了败仗;
这口气,得宣出来,否则接下来的兵马,就不好带了。
跟现在一样,去年开始的收军头子地方治权,今年变本加厉,钦差和宜山伯闹出了那档子事儿。
宜山伯自己也有错,甚至错更大一些,但真要打仗时,用的可是那些丘八,你得让他们觉得你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你得帮他们将这口气发出来。
宣旨太监,是皇帝的脸,这就叫抽皇帝的脸给那群丘八们看呢。
这样,大家心里才能舒坦,同时,自己还能借这个机会立威,表示你连皇帝的旨意都不鸟,这下面的地方军头子和地方官吏,见了你就像是见了兔子一样,托谁的关系都不好使,自然全心全力为你效命了。”
何春来与陈道乐听着不停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深感受教。
这时,陈道乐开口问道:“王爷会让那位公公就这么……”
瞎子闻言,将橘丢向了陈道乐,何春来见状,心里长舒一口气。
“要真这样,就好了。”
真能做到像靖南王那般万事绝对不留情,他瞎子的夙愿,大概就能很早达成了。
可惜了,主上不是这样子的人。
如果是陌生脸孔的红袍大太监来,那撞死也就撞死了吧,主上不会放在心上。
但奈何主上和黄公公在燕京城打过几次交道,在晋地也打了几次交道,这黄公公也很上道,虽然不能晋级,但他很会舔。
多半,主上不会的。
只是,你硬要主上变得和靖南王一样,似乎也不美,至少对于自家这些魔王而言,生说就失去情调了。
有时候,
瞎子自己也会陷入这种彷徨和矛盾,可能,这就是事业心和生活心的碰撞吧。
但换个念头想想,这就像是家里,得有一个人懂得生活的品味,同时还得有另一个人斤斤计较着茶米油盐,这样日子才能过得安逸安稳。
如果都是前者,那日子无法长久,如果都是后者,那日子未免枯燥。
就像是主上可以尽情地真性情,自己去当那一双白手套,也挺好,反正自己对当个好人,没什么兴趣。
随即,
瞎子笑了,起身,微微躬身。
…
黄公公不哭了,泪干了;
黄公公不喊了,嗓哑了;
他开始一边摘下自己的帽子,一边观望着这俩石狮子,看看哪个更顺眼一些,兴许,能给自己临死一撞的些许温柔。
圣旨封盒,放在一边。
宦官服,也脱下了,连靴子,也摆在了边上。
黄公公带来的护卫没阻拦他,黄公公的那些侍者们则一个个匍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身为天子家奴,这是你该受的,也是你该做的。
圣旨无法宣达,你压根就没理由活着回去。
外围围观的百姓们在此时也屏住了呼吸,静待接下来的时刻;
一身白衬的黄公公先朝着西边燕京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又朝着王府,磕了两个头;
最后,
已经接受自己命运的黄公公往后倒退了数步,
点点麻油油菜开花,
选中右边的了。
也不晓得,哪个倒霉蛋会接替自己,去撞那左边,嘿嘿。
黄公公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开始蓄力,然后,冲!
“吱呀……”
王府的门,打开了。
这一刻,
得亏黄公公修炼过炼气之法,比常人反应更敏锐一些,当即脚尖一拐,整个人错了一个身位,没撞到石狮子上,而是“噗通”一声,摔在了台阶上,又滚落了回去。
这额头啊,手臂啊,青肿破皮了好几处。
四周,
锦衣亲卫跪伏下来,
外围,聚集在这里的百姓们也都齐齐跪伏下来。
滚了个七荤八素的黄公公在此时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双脚交叉拐着却强行抬起了自己的脖子立起了自己的脑袋;
一身玄甲的平西王走出了自己的王府,
玄甲的肩上,挂着装饰用的白穗,象征着王权的至高与神圣;
但在黄公公眼里,
数年前看似尘封却一直烙印在自己脑海中的画面,再度浮现;
依旧是这两尊石狮子,依旧是一样的台阶,依旧是四周不近人情面对圣旨也不会下跪的亲卫士卒,
依旧是在此时开启的王府大门,
依旧是从里面走出来的带着无上威严的男子;
就连那随着风轻轻飘荡的甲胄白穗,也在恍惚间看作了曾经那位的飘逸白发。
乃至,
往大了看,
依旧是国事遇艰,
依旧是圣上指望,
依旧是全国期盼,
岁月的年轮,对于此时的黄公公而言,宛若调皮的孩童,向前拨动了几圈后,又给向后拨回了原点;
一路艰辛,经历病痛折磨,又恰逢大悲大喜之下的黄公公,神思陷入了某种恍惚,
却又不得不激刺起来要完成自己的职责,
下一刻,
竟然开口喊道:
“靖南王爷……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