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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 仕途未进,君恩已享

或凭恩眷、或凭资历,但也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风格并不算太强烈。从前年张仁愿出京到现在,政事堂任事气氛还算融洽,大事自有圣人掌度,小事上诸宰相们之间也能有商有量,政事堂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瞪眼争议的画面。

    杨再思与宋璟接触不多,但在官场上浸淫年久,说一眼把人看透到骨子里或许有些夸张,但也确有几分识人之明,与宋璟对坐相谈片刻,便觉出这人原则性太强,怕是不好相处。

    但无论宋璟接下来会在政事堂搅动起怎样的风波,也已经与他无关了。

    杨再思如今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高龄,即便从开元年间算起,也已经拜相将近十年,虽然当中还有几年坐镇东都,但他在政事堂待了这么久,也是不乏自知之明,已经到了上书请辞、转去虚位荣养的时候。

    宰相之尊,谁能不爱。但能历经武周年间的妖氛祸乱,还能在新朝荣宠多年,杨再思也已经知足。三年前姚元崇负责编修的《开元律》业已成文并颁行天下,如今仍在领衔续编疏注。

    国之大典,唯律唯礼,律令上已经有了开创,礼义上自然也要编新。

    杨再思此时辞相也不患没有去处,哪怕看在多年苦劳的份上,圣人近来也略有暗示,将会以杨再思领衔编修新的《开元礼》,给其宦海浮沉的仕途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两人在堂中闲话未久,便有内给事乐高亲赴门下省,传圣人口令召宋璟于延英殿相见。

    作为前宰相之子,又是伴驾年久的近侍,乐高在外朝也甚有名誉,并在去年领掌内库宫造事宜,号为大内财监。圣人遣乐高出迎宋璟,可见对其人的看重。

    在乐高的引领下,宋璟很快便穿过了中朝,抵达内朝延英殿外。

    原本延英殿奏对只是方便法,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便成了正式的君臣奏对场合,也有直学士在这里日常待制。

    抵达延英殿外后,乐高便先抱歉一声然后入殿通传,宋璟留在原地也并不孤独,自有殿外直学士入前迎接攀谈。

    这直学士也并不是生人,乃是当年宋璟当直集英馆时的馆生裴耀卿。如今的裴耀卿可不再是当年那个年少轻狂的神童,身着八品深青的官袍,言谈举止也都颇见稳重,只是站在宋璟面前时,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拘谨。

    倒也不是裴耀卿怯见高官贵人,他本身便是宰相之子,又少年得意,先中神童、后入馆学,在集英馆学习并守选结束之后便通过铨选注历授官,仍是留事朝廷,待制于延英殿这样重要的奏对场所,人物见识自然不俗,哪怕见到宰相也不会怯场。

    但眼前这位终究不是普通高官,乃是当年馆学教授,能够敲头训斥的老师,虽然久别再见,但当年那被教训支配的阴影却历久弥新,以至于裴耀卿都不敢太入近前。

    他虽然自幼便以聪慧见著,早早的便应举得中神童,可以说是群众称羡的别人家孩子。但少年时代难免恃才轻狂,在集英馆学习时也不是多么老实本分的学生。

    若遇到别的老师还好,但在宋璟面前,那份少年得志的狂气实在抖不起来,更被宋璟作为一个典型日常敲打教训,这阴影自然也就浓厚了几分。

    比如眼下,久别重逢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喜悦,但宋璟在此处见到裴耀卿后脸色却是一拉,下意识便要抬手揪耳朵,但好在醒悟到场合不对,放下手来板着脸注视着裴耀卿,口中则不客气的说道:“疆域豪阔,何处不是丈夫著功之地?少来便有盛誉,齿龄渐长,却仍是豚犬守户的姿态,志气尚且逊于老翁,馆学教你便是这些?”

    裴耀卿自知这位老师脾气如何,显然是恼怒自己仍然留事朝廷,认为他志气有逊、辜负所学,但也实在不敢狡辩,只能垂头颇有丧气的说道:“学生晚辈久聆教诲,岂敢自缩于富贵安逸之中。但学未有著,入铨之后才知人外有人,制考一轮便被拒在选门之外,无奈继续留事馆中……”

    随着朝廷典选日渐规范,特别是科举的发展壮大,选举人群体也是日渐增多,于是朝廷原本专科选士的制举便不怎么再举行了,而是将这一科考形式并入了铨选之中。

    如今的铨选,不再只是身言书判四考,除此之外,对于特殊的官职还要加试专考,比如州县的掌印官、朝司的通判官。

    这些官职都是美缺,竞争的人自然也多,每一场制铨都有无数选人才士争夺机会。

    裴耀卿虽然少有才名,但跟那些年纪与阅历、特别是任官经历都超过他的选人们相比,也是短板明显,参选那年周转于诸制铨考场,结果却无一得中,只是得了一个九品卑职。

    集英馆这一批考生乃是当年圣人亲自监考挑选,裴耀卿少有才名,诠选成绩却这么差,似乎几年集英馆教育都无有长进。而选司官员们也很刁钻,九品的职位也不少,却独独发授给他一个集英馆主事的卑职,意思是你还差点火候,回炉再造吧。

    所以不独宋璟见到裴耀卿留在大内心头火大,圣人也被这小子搞得挺没面子,借着集英馆日渐显重,得直延英殿之际,将这小子召来补课,不能弱了天子门生的名头。

    裴耀卿虽有侍臣之近,但却无参机枢,整日除了供奉笔墨,便是埋首于书山牍海之中,可谓苦不堪言。

    听到裴耀卿自言见拙、并不矫饰,宋璟脸色才略有好转,但仍严肃说道:“集英馆创设,馆生受学所费皆公库开支,仕途未进、君恩已享,才学深浅已经不是一人私计。小子虽有家世可凭,但若不知见耻补短,日后休想得有着绯之日!”

    裴耀卿听到这话也是凛然受教、垂首应是,眼下可不再是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寻常教诲,而是即将入朝的宰相对下员卑职颇为严厉的告诫。

    “眼下中书李相公、礼部张侍郎尚在殿中奏事,学士不如暂请移步别厢稍作等候。”

    受过一番教训后,裴耀卿又连忙说道。

    宋璟闻言后又向殿门处张望片刻,见短时间内圣人的确不暇召见,于是便点了点头移步别厢。

    他日常为人方正严谨,虽然比不上张仁愿那种变态,但对仪容举止自我要求也都极高。特别是在即将面见圣人的时候,心情不免更觉紧张,唯恐失仪失礼,务求要以最好的仪态面目拜见圣人。

    黎明时便从城外馆驿起行、入城后又是一番奔波,此刻他也的确想找一个私密地方收拾一下仪容。裴耀卿又是较之官场同僚更加亲厚的一个关系,他也想借机问一问原本的集英馆生各自前途如何,若真都像裴耀卿这么不争气,稍后入拜时,还要为此前的失职羞愧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