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神秘地说:“我先跟你说件事——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讲了你别害怕啊!”
徐佑佑看着她,不说话。
那个女孩说:“我不会害你的,你真的不用害怕。”
她越这样说徐佑佑越害怕。
那个女孩把声音压低了一些,接着说:“我梦见,十八年前我怀孕了,九个月之后,我把自己生了出来。呵呵,我自己给自己接的生!”
徐佑佑哆嗦了一下,她觉得清纯的自己陷入了一场肮脏的噩梦,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
那个女孩盯着徐佑佑的眼睛,继续说:“结果吧,今天早上我醒来之后一照镜子,吓了一大跳!我发现自己真的变成了18岁的样子!——你害怕了?其实,开始我也挺害怕的,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哪个女人不想变年轻呢!可是,今天我问了几个邻居,没人认为我的面貌有什么变化,我怀疑是我出现了幻觉,就不敢再提这件事了。没想到,在你这儿得到了证实,我确实返老还童了!”
说着,那个女孩打开了购物袋:“我刚刚买了一些衣服,都是适合我现在这个年龄穿的,你看,这件短裙多漂亮!噢,这是…”她不小心抖落了一包卫生巾,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很多年不用了,我想很快又会用上了。”
徐佑佑开始怀疑眼前这个女孩的精神不正常了。
这时候,一个20多岁的高个女孩急匆匆走过来,停在了她们跟前,对这个女孩说:“阿姨,麻烦一下,您知道‘一水青来’小区怎么走吗?”
徐佑佑嗅到了一股异常的味道,赶紧说:“我就住在‘一水青来’,我带你去吧。”
高个女孩立即说:“谢谢你,妹妹。”
徐佑佑赶紧匆匆走开了。
走出很远之后,她回头看了看,那个酷似田阿姨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个高个女孩紧紧跟着她。
徐佑佑停下来,问那个高个女孩:“你看刚才那个女孩多大?”
高个女孩说:“哪个?”
徐佑佑说:“你叫阿姨的那个。”
高个女孩说:“50多岁吧。”
徐佑佑经历了太多诡异的事情,她养成了一个习惯,不论什么事,过去之后马上忘掉它。每次遇到古怪的情景,或者萌生古怪的想法,她会在心里努力暗示自己——其实这一切都是天上那双眼睛在作祟。
她一直在跟那个神秘的东西拔河。她每时每刻都梦想还原本来属于她的世界,清朗的,客观的,无限美好的。
两天之后,徐佑佑接到了v的电话,他要回卫城来,约徐佑佑见个面。
徐佑佑爽快地答应了。
上了大学之后,徐佑佑只跟v在寒假时见过一面。尽管v并不承认那次他跟她见面了。
徐佑佑在游乐园门口远远地看到了v,一下惊呆了——v留着长发,别着一枚紫色发卡,穿着一件黑色小背心,一条碎花黄色长裙,一双黑色高跟鞋。他怎么变成女孩了?
v看到了徐佑佑,笑着走过来,想拉拉徐佑佑的手,迟疑了一下,又把手缩回去了,像过去一样,怯怯的。
徐佑佑勉强笑了笑,说:“你怎么一下旧貌换新颜了?”
v小声说:“我变性了。”
徐佑佑问:“什么时候?”
v说:“我到北京不久就做了。”
徐佑佑说:“去年寒假的时候,你就已经变成…女孩了?”
v说:“是呀。”
徐佑佑马上意识到,她错了,寒假的时候v确实不曾来过她家!
她很迷茫:“为什么要这样呢?”
v说:“我是易性癖,现在我解脱了。”
徐佑佑说:“我道听途说做这种手术需要很多证明,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v说:“我找了一家私立医院,没费什么事就做了。”
说到这里,v很敏感地打量了一下徐佑佑:“真是女大十八变,你越来越漂亮了。”
徐佑佑从她的眼中隐隐感觉到了一种同性之间的嫉妒,她很不舒服,淡淡地说:“你呢?简直是十九变。”
v说:“不过,我肯定不如你漂亮,高中时我就很羡慕你。”接着,她认真地问:“上次你说你见过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徐佑佑不想再提起那件事,就轻描淡写地说:“不是你,当时我颠四倒三记错了。”
v说:“那就好。”
徐佑佑说:“你约我去游乐园玩吗?”
v说:“我们去看电影吧,我请客。”
徐佑佑没心思看电影,注意力依然停留在v的性别上。她清晰地记得v在高中时的样子,白白的,弱弱的,很少出去玩儿,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跟女生一说话脸就红…他怎么一下就变成了姐妹呢?这件事太突然了。
徐佑佑一边打量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人一边问:“什么电影?”
v说:“4d。”
实际上,徐佑佑有点害怕看那种太立体的电影。
v说:“是一部风光片。”
徐佑佑说:“那…好吧。”
两个人一边聊着学校的事,一边走进了游乐园。直到这时候,徐佑佑都不相信眼前的v是真实的。她悄悄观察v的手,发现她好像已经没有了那个按关节的毛病。
游乐园刚刚建成一座拱形电影院,专门放映4d电影。前些天万穗儿就跟朗玛来过了,她对徐佑佑说过。
两个人来到电影院门口,v跑去买了票,还买了一些水果,然后挽起徐佑佑的胳膊走了进去。徐佑佑感觉和v挽在一起特别别扭。
由于刚刚营业不久,观众竟然爆满了。v一边看着票上的号码一边寻找座位,两个人的座位不在一起。
换了平时,徐佑佑肯定不会一个人来看这种电影,好在是风光片。
实际上,v就坐在徐佑佑的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说着话,电影就开始了。
有人爱驴,有人爱马,有人爱上房揭瓦。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徐佑佑不再想v的性别问题了。
电影演的是大理风光——背靠苍山,面临洱海,老街老巷,云卷云舒,鲜花像歌词一样唯美宁静,蝴蝶像音符一样灵动飞舞。在这里,最不值钱的是时间…徐佑佑激动起来,她认为只有这样的环境,才有资格容纳她冰清玉洁的生命。
突然,徐佑佑的心思从电影上收回来,跳到了多年以前——高二的时候,v坐在她的前排,她坐在v的后排,她轻轻打开文具盒,拿起折叠式铅笔刀,慢慢朝前伸去,想割断v的喉管…
多年之后的今天,好像命运的安排,此时在黑糊糊的电影院里,她坐在v的前排,v坐在她的后排。徐佑佑突然回过头去,差点跳起来——v的脸在屏幕光的映照下,颜色极为古怪,她的手中正拿着一把水果刀,慢慢朝她的脖子伸过来…
她见徐佑佑回头看他,全身抖了一下,赶紧说:“你,你借水果刀吗?”
徐佑佑一直拧着脖子,呆呆地看着她。
她慢慢缩回手去,把水果刀折好,装进了口袋:“打扰了…”
徐佑佑哪敢继续看下去,起身离开了座位。
v跟了出来,她的脸上挂着愧疚的神情,显得十分不安,又开始不停地按手关节了:“咔吧,咔吧,咔吧…”
徐佑佑停下来,突然说:“v,你能把你的水果刀扔掉吗?”
v愣了愣,然后“噢”了一声,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水果刀,投进了旁边的垃圾筒。
徐佑佑说:“其实,我对你的想法胸有成竹。”
v看了看徐佑佑:“你说什么?”
徐佑佑说:“我是说…我对你的想法一清二楚。”
v说:“真的?”
徐佑佑点了点头。
v转头看了看远处,眼神有些空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突然很想杀你。我约你出来,带你来看4d电影,特意买了两张前后排的票,都是为了完成这个心愿。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上了大学之后,我甚至很少想起你,可是今天我忽然认为你很坏,我一定要把你杀死!直到我举起刀子的时候,好像才突然清醒过来。我到底怎么了?”
徐佑佑拉着v坐在了路边的长凳上,说:“v,你对我这样坦白从宽,我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我不再旷世孤独了,难过的是,你也被卷进了这场长眠不醒的噩梦中…”
v疑惑地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徐佑佑就把她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v的眼睛越瞪越大,身体开始颤抖。
徐佑佑说:“我一直以为自己如箭在弦要疯掉了,今天听了你的话,我第一次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人也在体验着我的这种痛苦感受!由此我明白了,肯定是外界出了问题,而不是我的内部出了问题。”
v说:“外界?什么意思?”
徐佑佑说:“我也说不清,我只是隐约感觉到,我们是不幸的,我们被某种东西居高临下地选中了。”停了停,她突然问v:“你确定做变性手术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想法吗?”
v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从小到大,我好像一直很正常,直到上了大学之后,我忽然很讨厌我的性别,总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却生成了男孩的身体…”
徐佑佑说:“我觉得,很可能是那个东西驾驭自如地控制了你的思想。”
v都要哭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徐佑佑说:“我偶尔觉得它很遥远,永远都不会露出九牛一毛;有时候又好像很贴近,就在头顶有目共睹地盯着我…”
v又说:“可是,它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呢?”
徐佑佑说:“还有我。也许因为我们都拥有一颗特立独行的内心吧!”
v望着远处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们高中那个班会不会是某种‘试验田’?”
徐佑佑说:“我没发现其他同学有这种迹象。”
v说:“如果不是,那就说明很多人都被选中了,你看,我们一个班就有两个人,这几率太高了…”
徐佑佑难过地说:“但愿不是这样…”
v又问徐佑佑:“你对家里人说过这事儿吗?”
徐佑佑说:“没有。他们爱莫能助,肯定更着急,我选择了一个人承受。”
v说:“不能跟家长说,不能跟老师说,又不能看医生,更不能找警察…我们该怎么办呢!”
徐佑佑说:“这个东西太强大了,我们对抗不了的。”
v低下头,两只手拧着裙角,眼泪流下来。
徐佑佑觉得v更可怜,就安慰她说:“你既然已经做了手术,而且至今无怨无悔,那就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女孩吧!现在不是挺好吗?”
v站起来,擦了擦眼泪,沮丧地说:“佑佑,你不用说了,我走了。如果我下次再约你的话,你…不要出来了。”
徐佑佑的鼻子一酸,说:“我懂你的意思。山高路远,以后你多保重吧。”
天很高,很蓝。
撕开它才能看到那双眼睛。
这个暑假,徐佑佑的生活中多了一个人——高玄,他给徐佑佑的孤独世界带来了爱情的种子,那是希望。又多了一个难友——v,这个不幸的人给徐佑佑带来了信心。
这天,父母都上班之后,徐佑佑下了楼,想出去晒晒太阳。
几个老年人推着婴儿车,聚在树阴下聊天。几个孩子骑着自行车在比赛,大呼小叫,满身是汗。其中一个最小的孩子骑得太快了,摔了个嘴啃泥,其他孩子并不管,继续飞奔。
徐佑佑从来没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脑袋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她希望竹筒倒豆子,清空它,变成像万穗儿那样快乐的女孩。
那个很瘦很瘦的田阿姨变小了,就像童话里写的那样,一下变成了小女孩。童话是美好的,但是童话中任何一个情节出现在现实中,都是令人恐惧的。
v出现了,似乎是命运在安排某种公正,她预谋杀掉自己。徐佑佑相信,在生活中v是个怯懦的人,可是,她偏偏对徐佑佑心怀杀机…
接下来还会怎样?徐佑佑坐在草坪上,揣想未来。
甬道上出现了一个女孩,她笑吟吟地朝徐佑佑走过来。
徐佑佑的身体一下绷紧了——那不是高中同学李小惠吗?
徐佑佑死死盯住她,快速思考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了一水青来小区里。
李小惠是个大咧咧的女孩,身上有一股正气,在高中,她为了替一个外地学生鸣不平,竟然跟班主任打在了一起,震撼了全班。徐佑佑喜欢她的硬朗。
就是这个李小惠,高三辍学回了老家,分别的时候,她给徐佑佑留了电话号码,可是,那好像是个骗局。一年之后,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李小惠像做梦一样又出现了!徐佑佑马上意识到,那个神秘的东西又开始在她面前导演荒诞戏剧了。
李小惠朝徐佑佑扬了扬手:“嗨,佑佑!”
徐佑佑警觉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李小惠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姑姑家就住在这个小区里。”一边说一边在徐佑佑旁边坐下来,激动地说:“我们有一年多没见了吧?”
徐佑佑说:“是啊。”
李小惠说:“听说你考进师范了?”
徐佑佑说:“是啊。”
李小惠说:“真不错…”
徐佑佑突然说:“你给我留过一个电话号码,可能写错了。”
李小惠说:“不会吧!”
徐佑佑说:“我给你打过电话,却南辕北辙地打到了一家幼儿园。人家说有个李小惠,不过十八年前就助人为乐死掉了!”
李小惠的反应大大出乎徐佑佑的预料,她低头盯着脚下的草,突然沉默了。
徐佑佑盯着她,说:“这是…为什么?”
李小惠抬起头来,轻轻地说:“佑佑,其实我就是她。”
徐佑佑抖了一下,朝旁边看看,那几个老人还在树阴下聊天,那几个孩子不骑自行车了,都爬到了树上。
她的目光回到了李小惠的脸上:“你在说什么啊!”
李小惠说:“高三那年,我回昌渝过寒假,偶尔看到一张旧报纸,上面有那个李小惠的事迹,她读到高三就去幼儿园做了一名幼师,后来殉难了。报纸上有一张她的遗像,我一看简直惊呆了,那不是我的照片吗!接着,我的脑海中就出现了地震的场景,几个小女孩缩在教室一角,哇哇大哭,无论我怎么喊,她们都一动不动,我只好一个个往外抱。我冲进教室去救最后一个女孩时,房子塌了,我听到轰隆一声,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佑佑,你知道吗,那个李小惠去世的日子,正是我降生的日子!毫无疑问,我就是她!我又回到了这个世界上。看到那张旧报纸不久,我就辍学回到了昌渝,去那家幼儿园应聘幼师了——我要回到我的工作岗位上。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没有去报到。下次,你再打这个电话,肯定就能找到我了。”
徐佑佑忽然意识到,这个李小惠很可能也是一个难友!
这个世界要失常了!
李小惠望着徐佑佑,双眼闪闪发光:“佑佑,你相信我吗?”
徐佑佑不假思索地说:“我相信。我还相信,下次不论再发生什么闻风丧胆的灾难,你还会做英雄的!”
李小惠的眼睛一下就湿了,使劲抓住了徐佑佑的手。
夜里,徐佑佑睡不着,一直在回想她和李小惠的这次邂逅。
她猛地想到了一种可能——并不是李小惠跟她一样,也坠入了那种古怪的幻觉世界中,其实,今天突兀出现的李小惠本身就是徐佑佑的一种幻觉…
她努力追忆今天李小惠穿的衣服:粉红色t恤,黑色牛仔裤,蓝色运动鞋。
分开已经一年多了,李小惠为什么还穿着她高中时经常穿的那身衣服?也就是说,她很可能不是一年多之后的李小惠,只是徐佑佑记忆中的李小惠…
几天来,徐佑佑没事就下楼转一转,希望再次遇到李小惠。
李小惠再没有出现。
这天下午,徐佑佑又给那家幼儿园打了一次电话,是个中年女人接的。徐佑佑试探道:“请问,李小惠老师在吗?”
对方说:“她在班上,需要给你叫一下吗?”
徐佑佑说:“无需麻烦了,衷心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