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营了数十年,我知道大本营会是个极具规模的地下建筑,之前的巨大海水淡化池已经让我震惊。但此时此刻我所看见的一切,却超出了我想象的范围。以至于我们两个一时之间只是呆站在那儿,忘记了关门。
这不是巨大,不是雄伟,不叫离奇,哪怕用奇迹来形容都稍显轻佻。
这叫伟大!
我仿佛在科罗拉多大峡谷绝壁的半山腰开了个门走出来,迎面吹来辽阔的风。
我为之前的海水淡化池惊叹,是因为那竟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而眼前的空间,恐怕能容纳一千个足球场!原本想到地下建筑,脑中浮起的就是迷宫般交错的地道,或者直下几百米的电梯,许多个房间,又或是空旷的防空洞。可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竟是将整座岛挖空。极目眺望整个空间,从我站着的平台,到对面最远处,中间跨越的距离绝对在一公里以上,也许是两公里,也许是三公里。我简单在心里算了一下,北京那个让我走断腿的故宫,只有这里的十分之一,而中国最大的园林颐和园,这里也至少能装两三个。
而我所说的伟大,以及那种辽阔感,却并不仅仅是面积大就能造就的。
这里已经没办法称为地下洞穴,也许叫环形峡谷更合适些。我所处的位置接近穹顶,往上望,百米的高出是光亮的蓝色天空。当然那不是真的,但看起来像极了,甚至有缓缓移动的云,不知是怎样的技术达成的。往下看,却深不见底,且有层层云气缭绕,这却是真实的水汽了。我禁不住猜测,这儿的深度是否有四公里,直达海底,或者更深,挖到了地下的火山熔岩,利用其中的能量来供应者一方天地?
在这天地云气之间的,是一座空中城市!
这城市中的房子各式各样,就我眼前所见,有最平凡无奇的三层小楼,有茅草屋,有带露台和院子的别墅,有极具设计感的扭曲的金属房子,有印度式的塔楼,也有和式的小屋,我甚至还看见了一座圆顶清真寺和一座尖顶小教堂。
所有这些房子,并不在一个平面上,而是散落分布在整个空间的各个角落。他们当然不是悬浮在空中,彼此之间,有或粗或细的金属龙骨连接,仿如蛛丝。我想那一定不是普通的金属材料,而是某种更坚固的合金。因为有些房子的支撑龙骨细到远看会错以为真的浮在空中,只有三根比手腕还细的龙骨(或是金属吊索),就可以或托或拉起一幢两层的小楼。这种神奇的建筑方式,使得这方空间的任何位置都能造起一幢房子。
这里实在太大,我一眼望去看见了百多幢房子,但感觉却依旧稀疏错落,更显眼的,反倒是供人通行的道路。
那些粗的龙骨就是道路,有只能容两人并行的小道,也有阔至六七米宽、能容两车交会的大道,虽然我并没看见一辆汽车。有直直的路,也有弯曲的;有盘旋下降的,也有波浪起伏的。这里真是设计师的天堂,有时某一片区域却是石头的,充满古老的原始风情;或者是木头的,那是自然主义。当然我相信木料和石材只是表象,里面总还是用那种合金做骨。两块风格差异的区域交接处,通常是渐变的,让人看起来不那么突兀。
还有树。不光是房子的院落里有树,有些道路的两旁也有树,院落里有草坪,石墙上会爬藤蔓,往下两三百米的地方,我还看见一处圆形的公共花园,有树有花有池有喷泉。最令人惊诧的,是还有一条河。河水从我斜对面的一道水闸里流出,水源不用说就是最后完成淡化的海水,河道阔达十几米,蜿蜒盘旋,如龙舞在空。河道并不特别陡,但每盘旋一阵,就会断开,水从断面直泄数十米,形成一道道瀑布。
这是一座仙境般的空中城市,彷如神话中精灵的居所。
风自不知何处而来。这样一个封闭环境中要有风,涉及到与外界空气的交互与内部气流运动的复杂操作,对于有顶尖气象学者和创造了眼前景象的喂食者协会来说,自是小菜一碟。风不大,吹走身上的水珠,带走热量,终于让我感觉到凉意,醒转过来,把刀放进背包,将身后的门缓缓拉上。
我们应该无法从来路回去,别说爬不上进水闸口,爬上去了,当闸门开启,洪流奔腾而下,我们又怎么可能逆流而上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走正途。那座岛上的小屋里,一定有连接地上地下的通道。
在考虑如何脱身之前,我们首要面对的,是找到托盘的主机,这一代的零号。我猜,它在这云雾缭绕的深渊的最深处。
我抬手一指,对王美芬说:“我们先去那儿吧。”
“那道人工河?为什么?”
我耸了耸肩,指指彼此:“这里那么大,居处的科学家未必会认识彼此每一个人,但我们现在太显眼了,如果在河边,这一身泳装还说得过去。”
“那我们的鞋呢?”
我一窒。也是,两个穿着干鞋子的泳者……
“要么到了河边再把鞋子弄湿?”
“就先往那个方向去吧,随机应变了,好在这儿没什么人。”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些房子里居住的,都是喂食者协会的核心成员。这些人或许一辈子不为外界所知,但绝对都是超一流的科学家。对他们来说,自己的专业领域就是生命的全部,整天埋头工作是常态,所以路上没有闲散的行人。一眼望去,看见了三个人,离我们都有些距离,并且在比我们低的位置。只要他们不抬头,就不会发现我们,即便发现了,也未必有这个心来管闲事。科学家大多有些自闭,希望这儿的科学家血统更纯正些吧。
至于会不会有类似巡警或城管这样的角色,我们就只能指望自己的运气了。
没什么好躲躲藏藏的,我们这两个全身上下只有一件衣服的人,迈步往空中河走去。
这小平台上有三条岔路,一前一后两条路是贴着峡谷的,都可以通往空中河的源头,但是较远。我们走上了第三条路,直往峡谷中去。一步跨出,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比在平台上看,更觉心荡神驰。但这,才算真正走入了这座空中城市。
路非常稳,没有一点晃动,就如在实地上一般。这是一道横截面为梯形的龙骨,上大下小,厚约一米,不是实心,而是以细枝交错,想必达到了力学上的最佳支撑。最宽处三米有余,上面覆了层浅灰色的东西,踩下去稍有弹性,形成路面,两侧则都加上了护栏。
这儿离空中河最近的那段,有三四百米的距离,要经过五个路口,往下走几十米。路有坡度,但并不很陡。我们漫步而行,到了第一个路口。这又是一个三岔路,一条向左,我们的路在右边,需要下十几级台阶。在一侧种了棵梧桐树,树下有条长椅,椅旁立了个银灰色的金属牌。
金属牌上刻了一道方程,我扫了一眼就放弃了解题,显然不是给我这个等级的人准备的,上上下下写了三行不说,一半的符号都不认得。
“把数学题刻在这上面是什么意思?”
王美芬瞄了会儿,说:“好像是……实变函数吧。这是路牌。”
“路牌?”
“嗯,这座空中城市,就是个立体的大迷宫,有千百个岔路口。如果没有路牌,太容易迷路了。”
“这样子的路牌怎么看?”
“据我所知,这里每一座房子都有自己的数字代码。不管你要去哪里,站在任何一个路口,只要知道目的地的数字代码,代入到路口的方程里,把解求出来,就会知道应该选哪一条岔路。你看这路牌上对应三条岔路的三个方向,都各刻了几个数字。你解出答案的末位数在哪个方向上,就选那条路。其实有一套细致的规则,大多数时候是末位数,但有时也会是头位数或第二位数,在解方程的过程中会知道应该取什么数字。这可真是一个精巧到极点的数字系统。”王美芬叹息道。
我倒吸一口冷气:“那如果要出一次远门,得经过十几二十个路口,就得解出十几二十道这么复杂的方程式?而且还不能解错?”
“如果你完全不认识要去的地方,那么的确是这样。”
“为什么不能用更简单的方式,难道说对于科学家,这种写了三行的方程式瞄一眼就能解出来?”
“再怎样也要解几分钟吧,如果是我的话可能得要十分钟。”
“十分钟就能解出来?在我看来你简直牛逼大了。可是十分钟一个路口,也太麻烦了。”
“我倒觉得这是个有趣的模式。而且对于住在这里的人来说,这更像是个大脑的润滑剂,你知道大脑是用进废退的。嗯,你给我十分钟。”
王美芬的双手手指不停捻动着,就像是风水师看风水时的手势那样,估计是一种心算的辅助方式。最终她只用了七分钟,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彼此的智商差距……
“走这条路吧。”她指向左边的道路。而通向空中河的路,显然应该是右边那条。
“你知道零号所在地址的代码?”我问。
她点点头。
“你对这里的了解很深入啊。”
“虽然我不知道大本营在什么地方,但不代表我对大本营一无所知,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这么跟着你冲过来了?”
这话听着极其别扭。
走到第二个路口本用不了几分钟,但是我们多花了几倍的。在一处护栏间镶嵌的钢化玻璃上,有些用彩笔画上去的涂鸦——涂鸦是我原本以为的,看见王美芬停下来看,而且越看越仔细,我也就努力分辨了一下那堆鬼画符。
“这也是方程吗?这里可不是什么岔路口呀。”
“这个……应该是证明。”王美芬的表情很古怪。
“什么证明?”
“费马。”
“费马大定理?那个不是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证明了吗?你为什么这副表情?协会里的数学家不是水准超一流吗?难道这个证明是在证明费马大定理不成立?”
“那倒不是,这个就是费马大定理的证明。天,真是精彩,可惜只是一部分,但是已经足够了,太不可思议。”
王美芬不停地发着感叹,我忍不住打断她:“我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随时会被协会发现,我们必须用最短的找到零号。”
“你说得对。”王美芬最后扫了那“涂鸦”一眼,拔脚就走。
我没想到她这么干脆,便连忙跟上去。这时心里却又好奇起来,问道:“你说刚才那个证明有什么特别的吗?”
“费马提出那个猜想的时候,在丢番图《算术》拉丁文详本的一页上写道,我确信已经发现了一种美妙的方法,可惜这里空白太小,写不下。此后的三百多年里,无数数学家在这个猜想面前折戟沉沙,直到1994年怀尔斯才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证明。但你知道怀尔斯用了多少篇幅吗?两三百页!这是一个艰深的证明,绝不是费马脑海中那个美妙的简单证明。刚才写在玻璃上的,只有差不多一页,但已经给出了证明最核心的部分。那是另一个思路,极其美妙的思路,所以,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惊讶了吧。”
我回头看了那涂鸦一眼,说:“我有一种感觉,在这座空中城市里,会有很多这样的‘随手证明’,这就是这座城市的涂鸦,由最顶尖科学家的灵感火花创造出的涂鸦。这简直就是武侠小说中的藏经宝洞,随便一幅图、一本书,就是能让人无敌于天下的绝世武功。”
我们在感慨中走到下一个路口,王美芬解方程的时候,我自己选了了左边的路走上去。因为在那条路上,有个奇怪的东西。
类似的东西,注意观察的话,四下里纵横交错的空中通道上有不少,这是最近的一个。
远看的话,这玩意儿像是个底部球状的船或单人飞行器,不伦不类的。走到近前,依然难以分辨这是什么东西。
它的上半部分像是三轮摩托车载人的那个兜,椭圆形,里面是个单人座位,有车把,无挡风玻璃。在座位边有条安全带,和汽车上通用的那种一模一样,这意味着它应该是个交通工具,可是却没有轮子。这辆车(姑且这么叫它吧)用金属打造,车身最外侧镶了一圈弹性材料,让我想起碰碰车外面防撞的轮胎。车的底盘内凹,嵌了个大圆球,莫说轮子,连高科技的喷气孔也没瞧见半个,倒像个不倒翁,压根不可能行驶嘛。
这不倒翁车的身侧上有个搭勾,让它得以靠在护栏上。我把搭勾取下,它自动回缩到车身上的卡槽里,车就此和护栏脱开。我抓着车把,却根本推不动,而且因为是个球底,我要花很大力气来平衡车身,感觉这车子重得很,怕有五十公斤的分量。
车头中央有个圆型的按钮,看着很像启动键,我按下去,整辆车忽然就升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我本以为车子浮了起来,定睛一看不完全是。底下的圆球还在地上,但是和车的底座分开了,车身浮在圆球上方半尺。我立刻(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这一定是磁力的作用,但让人惊讶的是,车辆开启之后,圆球和地面的接触面只有那么小一点,但整辆车却变得非常稳。我试着手松开车把,它居然并不倒下。我用手推了推,很轻松地就把车推到了路的中央,松开,它就稳稳当当停在那儿。
这车的磁力平衡系统,真是匪夷所思。
我当然忍不住就坐了上去,背包换到胸前。上车的时候,车身有晃动,但极轻微,比起公园游湖的那种小船要稳得多。坐稳之后,我顺手扣上安全带。咔嗒扣死的那一刻,车身又往上浮了一点,估计和轮子之间的距离扩大到了两尺。两侧车把是可以转动的,我把右侧车把向前转,车子无声无息地向前行驶了起来,再转左侧车把,没错,是刹车。
我转动方向,车身就原地向后转去,灵巧又容易上手。
“这是……车?”王美芬这时已经走了过来,盯着这辆磁浮车问。
“显然,看来你的资料里没有这玩意儿。如果这技术能够普及,交通问题就解决了,就是不知道它的动力是什么。你看那条路上还有一辆,你去把它开起来吧。”
“是个主意。”
“我先试试它能跑多快。”
先前我只是轻轻转了一下动力把,往回拧,车开始后退,再向前拧,车子一个停顿,然后迅速向前冲,几秒钟后就很快了,可能有三十到四十公里时速,感觉还能再快,但这样的空中道路,让我不敢拧到底。
在右侧车把的一侧,还有个小圆钮,恰好是在我大拇指能够到的地方。看这样的设计,应该是一个行车时常用到的按键。我忍不住按了下去,顿时一股力量从屁股底下传来,整辆车竟然弹飞起来,我拼命拧刹车,却哪还来得及,本来我的方向就有点偏,这一飞起来,转眼就飞出了护栏,凌空于万丈深渊之上。
我大声惨叫,怎么都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挂在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里。
但居然没死成。在原本道路的前方,本有一条横逸出的小路,通向一幢两层小屋。车斜着飞出护栏后,依原本的抛物曲线,本该是掠过这条小路的,但居然在小路的上方突然下沉。
“砰”的一声响,圆球车轮落在小路上,我这时才知道原来车轮被带着随车一起飞了起来。圆球在小路上原地弹了两下,而磁力车则在球上两三米的高度上下前后晃动,然后渐渐稳下来,像有根无形的弹力绳牵在车子和车轮之间似的。
等车完全停稳,回到悬浮在车轮上两尺的状态时,我已经一身冷汗。
“太刺激了。”我叫道。
“是啊,虽然知道很安全,但我可不敢这么干。下回麻烦离房子远一点。有些材质的房子磁力引导点布得不周密,比如我的,撞上了你也许没事,但我的房子可就糟糕了。”
这里瑰丽的景象、开阔的环境、稀少的人烟和新奇的磁浮车,让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处的,是喂食者协会的绝密大本营;所肩负的,是拯救整个人类社会不被托盘操控的使命;要完成的,是007都会死八回的绝地任务。而现在,这突然出现的陌生声音,给我了当头一棒。
我向声源处望去,忙着收拾自己脸上的惊讶表情,不知该说什么。
这条空中小路的尽头是一方上百平米的“飞地”,其中一半是院子,并无花草,按照日式山水园林风格布置,此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站在院门与小路的接口处看着我。
“你是中国人?而且这么年轻!了不起。”他说。
我这才意识到他刚才说的第一句话是中文。
我冲他微笑,点点头,犹豫着是否要下车。
他似乎把我当成是住在大本营里的人了。这座城市这么大,可能住了上千人,或许更多,他看来并不认得所有人。作为一个穿了泳裤的男人,哦,还有一双鞋,此时的模样可以说非常古怪可笑。但我不能解释,我只能笑,这时说任何话都有可能是错的。
他忽然往我身后看,穿着泳衣的王美芬也走了过来。
我觉得气氛简直僵硬得要板结起来了。但王美芬也是没办法,她原本就在不远处,处于这位老人的视野范围内,从穿着看显然是和我一起的,这时如果徘徊不前,或者往远处逃离,就是此地无银了。
“是……又进新人了吗?”他说。
“刚来。”我说。
“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