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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骨牌

    九、 骨牌

    我写了一长串数字递过去,还有张百元钞。

    “有研究啊。”老头子看了看数字说。

    “瞎写的。”我说,这是实话,“就买一注。对面那几块站牌,怎么是黑的?”

    “前天早上有个神经病用油漆刷的。”老头子把彩票递给我。

    “看起来有点吓人。”

    “没事,过两天就会换掉的。车队已经来看过了,还拍了照片。”

    “怎么会有人做这样的事情。你说小偷踩盘子都会在门前(看不出了……)的,这个会不会也……

    “是透着蹊跷,不过呢这两天也没瞧见有什么奇怪事情。”老头子现在也没生意,很有耐心地和我扯闲篇。

    “瞅着触心哪。这要看牌子乘车,冷不丁还不得吓一跳。”

    老头子笑起来:“我说娃儿你胆子也太小了,没见你这样的。”

    我心里一堵,多久没被人叫娃了,今天劫后余生,照理我现在眼睛里还满是血丝挺沧桑的啊。

    我故作不服气的模样:“怎么,就我一个人这么大反应?”

    老头子呵呵笑起来:“别说还真是,一般人就是多看几眼,也有好奇问一句的,你是反应过度啦。这世道,什么奇怪事情没有啊,样样关心追根究底,自个儿还过不过了。”

    这是我问的拥有良好视角的第三家了,和前两家一样,没见到古怪的人。

    我心里叹了口气,却并不后悔来这一遭,自从知道了喂食者协会的背景之后,我心底里一直有些犹豫,总是闪闪躲躲不坚决。之前这场车祸让我知道既然注定无法逃开,那就索性迎面而上。

    算是对喂食者协会的宣战吗?我自嘲地一笑,人家可不会在乎。

    问了这几家,说得嘴也干了,我进了旁边的超市,拿了瓶可乐。结账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这超市的收银台与寻常不同,不是设在进门的一侧,而是在门的对面。所以我这一回头,就透过玻璃移门,正正地瞧见了对面的黑色站牌。

    这是第四家。

    在路的这边,拥有良好视角能瞧见对面黑站牌的店家,有近十家。要不要每一家都问过来?对此其实我挺犹豫。通常来说这并无必要,有什么异常情况,照理大多数店家都能看见,所以前三家都说没见到盯着站牌看的奇人异士,我已经差不多放弃,这回是真心买饮料来的。

    “看对面那公交站牌呐?”售货员主动问了我一句。

    “对啊。”既然你先开了口,那我当然就接上去了,“瞅着触心,却老忍不住去瞅,这是咋回事呀。”我又用了“触心”,基本上我在每一家都是差不多的说词,反正他们相互也不通气。

    “你还好了,我这么一直站着,瞧着别提多堵心了。你说咋回事,颜色影响心理呗,这就叫色彩心理学。”

    其实我问的咋回事是指站牌是怎么变黑的,但他的这个无解,却让我心里一动。看起来,这店员是已经有阴影了,所以才会心理投射误解了我的意思。这样的情况是我之前没有预想到的,即竟然会存在像店员这样的人,他不是看一眼或者几秒钟的问题,而是只要黑站牌还没有被洗掉,就必须一直看下去,逃都逃不开。

    我哈哈一笑,说:“先前我和路口买彩票的老头儿说这黑站牌瞧着不舒服,他还说我大惊小怪,没想到你比我更脆弱。”

    这店员是个斯文白净的眼镜小伙,听我这么说却相当不服气,眼睛一翻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路过随便瞅一眼就觉得不舒服,换你站在这儿八小时试试,还不知难受成什么样呢。”

    看着斯文气性倒不小,和顾客抬杠。

    “再说我这也是受了别人影响。你是不知道,我那同事才叫神经脆弱,前天站这儿瞧了几小时,说不行了生病了,我临时被叫过来接班的时候,他的脸色那叫一个难看。现在好,在家发高烧,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上班。真是倒霉啊,现在我们店里三个人得顶四个人的班。我就奇怪,几块黑站牌能把一个人看得发高烧了,怎么这么邪乎,这么想着吧,就忍不住瞧一眼瞧一眼,越瞧心里越堵得慌,你说我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

    前天?那就是站牌被涂黑的当天。

    如果这店员没说瞎话,那么它的同事,就是目前为止受黑站牌直接影响最强烈的人。换而言之,他的嫌疑升到了最大之一,与刘朝华并列!

    实地勘察永远是最有效的手段。

    我忍着兴奋,细问:“有这样的事情,瞧了几小时就真生病了?”

    “骗你干什么,我来接班的时候才下午三点多,也就三个多小时,他那张脸白得哟。”

    三点多,三个多小时?

    我猛然记起了托盘发布初始动作指令时的要求——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前,把湖州1路、2路、26路公交临湖桥站的公交车牌刷黑。

    “你同事是几点开始上的班?”急切间,我顾不上这样的问题已经显得过于深入而突兀了。

    那店员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回答了。

    “他那天上的是中班,十二点。”

    十二点开始上班,通常会提早十分钟一刻钟到,而托盘要求的是十一点半前把站牌刷黑。上完全吻合。而一个这样上班的店员,恰好就在黑站牌的正对面,只要他上班,就无处可逃。如果黑站牌能让他产生某种联想,那么在他上班的这几个小时里,这样的联想必然会发生,而且会反复在脑子里盘旋、强化。

    没有之一了,那个生病在家的店员,就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我走出超市,用愿望满足器给王美芬发信息。

    我相信她此刻必定确信,找到我加入,是她最正确的选择。

    然后我就啐了一口,见鬼,这是托盘的选择。

    这是一个为了“永远正确”而被造出来的怪物,而唯一消灭它的机会,在于指望它会偶尔不正确。而像永远在不断犯错的凡人,还得在那个指望中的偶尔出现的时候,立刻抓住它。

    怎么想,都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那就不想了,事情是做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王美芬的回复很快来了,是当头一棒。

    “抱歉我暂时无法给予你帮助,由于你先前成功在车祸中逃生,现在必然已经被拇指重点关注。而你又去了临湖桥,拇指很难不怀疑有一个我这样的知情人在你背后。所以我必须暂时休眠,哪怕只是用自己的资源来查那名店员,在目前都是极度危险的。”

    王美芬没说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苏醒”。看起来现在只剩我单枪匹马了,好在我也从来不是一个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

    我回头,再一次走进了超市。

    店员瞪着眼睛看我径直走到他面前,递过去一张名片。

    “记者?”他低头瞧着名片,喃喃道。

    我想他心里一定奇怪,刚才这个问东问西的路人,怎么变身记者又回来了,还是个上海的记者。

    这些年来,记者这个行当给了我大多便利,简直就是个追根究底的官方作弊器,不管问什么问题,都有天然正当性——只要你会掰扯。

    至于我会不会掰扯,那还用问,否则我是怎么混到首席记者这位置上的。接下来我和这店员一通解释,说自己的报社接到报料,说在湖州出了这么档子奇怪事情,特派我来采访。涂黑站牌看起来简单,其实背后可能隐藏着大秘密,只因没人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这本是通无稽之谈,但这店员原本看多了黑站牌心里就惴惴不安,居然也信了。

    “但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怎么没这么说?”他问我。

    “因为我需要先摸一遍周围的基本情况,我每一家都问过来,然后再选择特殊的典型进行深入采访。现在看来,你这儿值得深入采访!”

    我这么一讲,他顿时就神采飞扬起来。说起来,虽然现在记者的声誉每况愈下,甚至有变成过街老鼠的趋势,但真实的采访过程中,都还挺合作的,只要你不是要拿他做反面典型。

    我装模作样问了些他对于黑站牌的感受,都有些什么样的猜测,然后风一转,谈及了那位发烧的同事。

    姓名、基本背景、电话甚至住址,以采访的名义,我没费什么口舌,就把这些打听清楚了。

    临湖桥在湖州市区最中心,而郑剑锋(就是那位高烧在家的店员)住在孙家庄附近。其实也就离临湖桥十公里出头,但湖州是个小城,那儿已经算得上偏远了。

    郑剑锋住在一幢有大花园的三层西洋风格小楼里。湖州一带在十九世纪出了一大批巨商,以南浔四象八牛为首,这幢小楼看样子也有百年的历史,主人估计也是湖商中的一员,但资产应有限,只因孙家庄一带,在百年前也不算是湖州的好地段。

    郑剑锋当然不可能独占一幢楼,否则他也不必去超市做营业员。像这种洋楼,大多在某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被许多不相干的人冲进来盘踞,运气好的主人能保留一层,运气不好的主人则全家都会被赶出去。这栋小楼就是此种情况,至今仍住了七八户人家。

    我从临湖桥超市出来,片刻都没有耽搁,约半小时就到了小楼前。谁知到我的安全还有多少,趁这个空当,能多干点是一点。

    先去超市里那营业员是个碎嘴,见我问起郑剑锋,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郑剑锋的情况,非常配合采访。据他说曾去郑剑锋处打过一两次扑克,但如果不是一个极富八卦精神的人,就这点交情是打听不出这么多事情的。

    所以我现在不仅知道郑剑锋住在一楼哪间房,还知道他是个性格古怪的27岁单身宅男。说到性格古怪,是因为郑剑锋虽然宅,但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宅男。家里没有电动,不爱看漫画,对扑克兴趣一般,麻将索性不会,也不打cs魔兽或者其他网游。最让同事意外的,有时谈论男人间的话题,也就是那些日本av,郑剑锋居然表现得相当木讷,完全插不进嘴,对于一些宅男理应耳熟能详的名字,竟似很不熟悉。用那位店员的话来说,天知道他一个人呆在家里都干些什么。

    对此我也深感好奇,倒不是说现在的小孩子不知道av女优的名字就不正常,但如果一个人和他这年龄的流行文化全都绝缘,那么必然有大秘密。

    碎嘴店员把郑剑锋的古怪归结为他特殊的成长经历。郑父本是个挺有名气的大学核物理教授,但三年前去世了。至于郑母则从未听郑剑锋说起,也不知是离异还是早亡。

    老房子的光线总算很差,我走进小楼的时候,感觉四周一下子阴冷下来。我想起碎嘴店员最后神秘兮兮的低语:我有一次听郑剑锋的邻居说,楼里闹鬼,半夜里会有奇怪的声音,像是有火车经过,又像不知什么野兽在地底下嘶叫。

    笃,笃,笃。没有电铃,我屈指叩响了房门。

    一楼的大多数住户都装了铁门,但郑家没有,还是一扇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旧木门,敲上去的声音,听着门里头像是被虫蛀过。

    敲三响之后,门里并无回应。我又敲了三响,等了片刻,开始用手掌拍起门来。

    依然没有人出来开门,倒是走道斜对面探出颗白脑袋,朝我看了眼,我忙问他郑剑锋在不在,老头说不知道,反正这几天没看见他,说完就关了门。

    我又拍了几下门,心里知道不会有人来开,琢磨着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是郑剑锋根本就不在,又或病得在床上起不了身,还是出了意外?

    说起来,这扇破木门的防盗作用还真是弱得很。门板本身就不厚,怕是一脚就能踹开,用的又是最老式的门锁,这种锁可以说完全不防盗,但凡知道丁点儿窍门就能打开,包括我。这是我唯一会撬的一种锁,此时此刻出现在面前,完完全全是对我的诱惑啊。

    我挣扎了很久,昏暗的走廊里一直没有人,仿佛在为我创造便利条件。

    郑剑锋前天病假回家,如果一直高烧,没人照料的话有点危险,更何况还有其他意外可能发生。

    黑站牌让他想到了什么,急促到有些仓皇地逃离。是真的生了病,还是别有原因?

    我取出了一张公共交通卡。

    救人如救火,我没踹门进去就不错了,我对自己说。也不算是找理由,仅从表面掌握的情况来看,高烧卧床两天,邻居没见过他出门,这些足够判断为危急状况了。

    我左手按在门上,门锁应有些往内移位,门可以被推进去半厘米的样子。还有比这更容易开的门吗,小偷怎么没在门前画个“此门常年不关”的符号呢。

    我右手拿着卡片,贴着锁与门的缝隙插进去,调着角度,一插,又一插。只第二下,门就开了。

    屋里拉着窗帘,没开灯,比走廊里更暗。我闪进去,反手把门轻轻关上。

    窗帘的布料不厚,下午的日光隔着窗帘,透进来后只剩下厚重的暮气。我没有开灯,屋里的陈设依稀可以看清。一张圆塑料桌围着几把椅子,过去些是米色布双人沙发,一张小几,对着电视机柜上的老式24英寸电视机,墙角立着台小个子双门冰箱。没什么特别碍眼的东西。要说就是太简单朴素了些,感觉像是上个世纪的家庭布置。

    此时我也无心细看,这小厅里有两扇门,一扇后面看似是厕所,另一扇应该通往房间。至于厨房,这种老房子都是公用的,并不在套间里。

    门虚掩着,推开就见到一张床。

    这是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卧室,床直接对着门,按风水说是大忌。床上很干净,薄被叠着放在枕旁,并没有人。

    称病请假的郑剑锋并不在家。我心里这样想着,回到厅里。我直觉他并不在医院,我猜他根本没有发高烧吧。

    我推开了厕所的门。总要每间房都确认过。

    厕所的格局很怪,显然是后来改建的。这更像是一条走道,宽不过一米五,一台洗衣机摆在进门后,往后依次是马桶浴缸和洗脸池,全都靠着墙的一侧,另一侧供人走路的空间只有几十公分。

    没有任何惊悚的画面,洗衣机开着盖子是空的,马桶上没有人坐着,浴缸里也没有泡着浮尸。我的视线掠过这些,落在这条通道式厕所的尽头。

    尽头不是墙,而是另一扇紧闭的门。

    我贴着墙走过去,拧动圆圆的铜把手。门关着,但没有锁。

    推开,是个进深一米的小空间,什么都没有,除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