萄纹玻璃中,缺了右上的一小方。风从这个口子灌进来,在螺旋楼道里吹出阵阵低泣。
雨还没落下来啊。
一楼半的地方。有扇拉不开的窄门,从整幢楼的格局看,我猜门后是个半阳台。继续向上到二楼,左侧是往三楼的楼梯,右侧是长长的拱门走廊,深入黑暗中。我打开手电往里照,空荡荡的走廊两侧是一个个房间,门都紧关着。
我在楼梯转角的墙上找到顶灯开关,打开,这一层就都亮了起来。很多时候,灯火通明并不能增加一丁点安全感,你能看到没一个角落,但总觉得有东西在背后,轻轻搭住你的脖颈,不管你怎么转头,都瞧不见。
这幢楼在晚上的回音效果好得惊人,以至于我已经停下来有一会儿,耳朵里却余音袅袅。嗒嗒嗒嗒,我想这是心理原因,但还是忍不住看了眼脚下。我后悔穿这双硬底的皮鞋了。
但……那是什么?
我弯下腰,在通往三楼的第一级楼梯上,捡起了个小东西。
一粒贝壳扣。
很小的一颗,钉在女式衬衫上,会很漂亮。
林绮雯穿着衬衫么?我只知道她穿着牛仔裤,有很多很多洞的牛仔裤,那些新剪下的布料浴缸边的马桶里。
一个变态而羸弱的案犯,同时也是最危险的,因为你很难预料他那扭曲得脑袋会指引身躯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此时,我除了一把硬塑料的手电筒,别无长物。
没问题的,只要找到他和她,就都解决了。
我把纽扣放进裤兜,向三楼走去。
接近了,我想。但……有点奇怪。
三楼。楼梯至此而止,这是最顶上的一层。走道顶灯的开关在相同的位置,我走过去把灯打开。
依旧是一条所有门都紧闭着的走廊。有了刚才那颗贝壳扣的提示,我打开手电往地上照,看看还能发现什么线索。
黄色柚木细长条地板,细细查看,有许多擦不掉的浅渍和印痕。我没有找到第二颗纽扣,但在走廊中段,发现了比纽扣更重要的东西。
一小滴——红色。
是血吗?
我蹲下来。是新痕,刚凝结没多久。我想用手去刮,突地一声闷响,整幢楼的空气都震荡翻滚起来,我被震得摇晃了一下,险些翻倒,耳膜哗啦啦响。
雷声还没散尽,雨声就隐隐约约接了上来。
隆隆的闷响沿着楼梯滚下去,一圈又一圈,然后从走廊尽头再次返回来。
我僵住了。
因为从走廊那头返出来的并不仅仅是雷声。那藏在雷声里的,是“嗒”。
嗒、嗒、嗒。
我用手电往那头一照,声音立刻停了。
我站起来。等了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越来越近,但没几下,就又停了。
我想,那个人,就停在走廊那端的转角,我恰好看不见的位置。
我吸了口气,向前走。
嗒嗒嗒嗒,手电的光圈随着我的脚步一晃一晃。
我在离转角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摇晃着手电,低声说:“出来吧。”
那边传来一声咳嗽,然后一只穿着棕色尖头皮鞋的脚,从右侧转角跨了出来。手电光顺着牛仔裤向上移,白色t恤下微微发福的肚子,再往上……
“别拿光照我的脸,晚上走在这楼里渗人得很。”他有点恼火地说。
“宋浩?你也找到这里来了?”我移开手电说。
“这有什么难的,用火柴写出的‘love’,再加上他的业余爱好,除了这座作协大院,火柴大王刘吉生建造的爱神花园,还能有什么其他解读?”
“说是不难,但到这儿的,也就我们两个人。”
宋浩嘿了一声,有点得意。
“不过,你是怎么上来的?”我说着走过去往宋浩的来路看了一眼,哪儿有道边门。
“北面厨房的小门开着。”
我想起了正对门房的小道,原来那儿有扇后门。
“楼梯又陡又窄,二楼还锁了出不来,到了三楼又是一声雷,吓掉半条命,他娘的。冯逸这家伙还真舍得开销,把这里租下来,哪怕就是今天晚上,也得不少钱吧。”
“他刚入了作协,兴许是友情价。”
“别废话了,先把他逮着再说,有线索没?”
“线索得自己找。“我笑了笑:“我就这么告诉你的话,赢了算谁的?”
宋浩“切”了一声。
“都找到这里了,谁还瞒得过谁嘛。”
这是一场游戏。
坐在台阶上,再次回忆那个夜晚的经历,让我慢慢感觉不到白晃晃太阳的温度。旁边是少年小小的影子,我发现自己原来坐得比他低了一格。
“这就是一场游戏。”我说。
“我们有十几个人,经常参加的差不多六七个。每次由一个人出题,他负责设计案件,布置现场,其他人根据现场留下的线索破案。这是个智力竞赛,我们一般不会相互交流。我……我叫那多,是晨星报社的记者,当晚在场的另一个人宋浩,是个it公司的人事主管。”
影子毫无反应。
“通常是谋杀案,肢解,剖心,都是变态杀人魔,会用到一些道具,比如人偶、动物内脏、鸡鸭血之类。这一次,你舅舅设计的是少女绑架案,现场就布置在他家的浴室里,除了浴缸里的玩具狗、马桶里的破布、地上的灰、残发、火柴和留字外,没有太多痕迹,显然是老手,也许在他的剧本里,这是个连续绑架虐杀案中的一环。参与破案的有四个人,一个小时后找到作协大院里的,就只我和宋浩。”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惊愕或愤怒的目光,其实我并没看见他的眼睛,他低着头,专心地绞着自己的手指。
他是不是依然处于自己的世界里,恍恍惚惚,不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在听吗?”
他终于有所反应,停下手,慢慢抬起头看我。
“你……你杀了我舅舅?”他的语气迟缓而怀疑,像是不(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警察为什么还不把我这个自称是凶手的人抓走。
我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他目光有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我转回头去,望着摆满了草坪的白菊花。
“那晚,我找到这里的时候,觉得自己会是这局的赢家。”
我和宋浩并肩走在长廊里,多一个人的脚步声,顿时让我觉得安全了许多。
我走到那点红前,再次蹲下去看,宋浩说得对,此种情景,我已不可能独享胜利。
宋浩用手一抹,说:“血。”
“鸡血鸭血还是猪血?”
“人血。”他放在鼻前嗅了一下回答。
随后他笑起来:“我怎么分得清楚,我看是颜料。”他把红点在手上捻开,分辨着说。
走廊南侧有两间大房,北侧是三间小房。南侧另有两个壁橱,位置在北面正中房间的对面。二楼的《萌芽》杂志社曾刊登过几篇我写的《那多手记》,我来取样刊的时候,编辑就是从壁橱里帮我拿的。我对这儿的熟悉程度,不会比冯逸差。他没选好战场。
这滴“血”,就在走廊正中间,靠近两扇壁橱的地板上。
我见过二楼壁橱打开的样子,里面卸掉隔板挤一挤倒是能藏进一个人,可冯逸如果是和道具人偶林绮雯在一起,那么藏身处就起码得要有能容两个人的空间,所以我第一去开的,是对面朝北房间的门。
锁着。
宋浩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把壁橱拉开。
满橱的书和杂志。主要是《收获》杂志合订本还有丛书,再自然不过,因为这一层办公的是《收获》和《上海文学》杂志社。宋浩上下打量了好几眼,还试着拨开前排的书看后排。但显然,这里既没有冯逸也没有林绮雯。
他悻悻地关上门,示意我去开另一个壁橱。
倒是很有游戏公平,我想。只是另一个壁橱里,不会堆满了《上海文学》吧。
门开了,我愣住,宋浩“哈”地感叹了一声。
门里竟是道狭窄向上的红色木楼梯。
怎么会有楼梯,这儿不是只有三层楼吗?
我随后醒悟过来,这幢楼是坡顶,建的时候屋顶没封死,留了上去的通道,上面是三楼半,通常用作仓库。
宋浩戳戳我的腰。
“上去呀。”他轻声说。
开关在楼梯左侧墙上,打开后亮起的是入口顶部的白色小吸顶灯。楼梯一上去就是个九十度的转角,后半段黑漆漆找不到半点光。我打开手电,摸着墙爬上去,宋浩紧跟在后。
手电光圈在陡峭的楼梯、楼梯口的扶栏、扶栏后高高堆起的纸箱间来回晃动着。狭窄的空间又让我生出随时会受到袭击的错觉,尽管我知道这绝不可能发生。
这只是一场游戏。
每一脚踩下去,都是一阵伊伊呀呀,这声音摇成了一片,持续了极漫长的。
“记得那次孟威设计的肢解杀人魔,埋尸的地下室也有这样一道楼梯,还有沙包机关,被打到就算死亡,有够赖。你一点。”
我哦了一声,心里却觉得,他只是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多点人声。
终于到了尽头。
我猜的没错,这的确是个仓库,右侧的天花板下斜与地板相接,堆了些桌椅杂物,我站的地方刚够直立,左侧有垒起的纸箱挡住视线,我需要再往前走两步,才能看见里面。
“什么情况?”宋浩在后面问。
“冯逸,你在这儿吗?”我问。
里头悄无声息。
我耸了耸肩,向前走了两步。既然不会有任何危险,就不必太翼翼。
一步绕过了纸箱,手电光照到的东西让我呆住。
那是个极古怪的装置,一口大玻璃箱摆在仓库内间的门口,箱边高高的铜架子上放了一个大号的老式铜水罐,水罐下方的龙头上接了根皮管,直通到玻璃箱内。
最令人错愕的是,箱内有人!
箱虽然大,装进个人还是有些勉强,那人是仰天缩在箱里的,头部冲着我,缩足弓背,双手向上撑着箱盖,一动不动。
看他的姿态,难道……我的心脏突然收缩。
宋浩从旁边挤进来,看见这情景啊了一声,问:“这是冯逸,他呆在里面干什么。”
这时我的手电光已经往下移,照见了地上的水迹,宋浩也反应过来这玻璃箱内竟是盛满了水的,立刻尖叫起来,要扑过去救人。
我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将他拽住。
“等等,不对劲。”
“等什么!”宋浩奋力扭动:“你疯啦,快救人啊。”
“看那儿。”我的手电光照在箱前水迹旁的一把尖头铁锤上。
“我早看到了,正好用来砸箱救人!”
“动动脑子,不觉得这一切很奇怪吗,要知道不是所有的水都能淹死人的。”
“什么?”
看到这把摆在显眼位置的铁锤时,我的脑中已经豁然开朗,先前的一连串疑点忽然之间贯通了,就看接下去的事是否能验证我的猜测了。
“我打赌这里面是氧化氟碳之类的全液气。”
宋浩停止了挣扎。
“冯逸是写推理小说的,之前我们一致以为,他设的局会非常难,但实际上的,根据火柴和‘love’找到这里并不困难,而且他在三楼第一级楼梯上留下了颗纽扣,之后又是一滴血,这是生怕我们找不到,而这把尖头锤又摆在这样明显的地方。”
“他是要诱我们去砸破箱子,为什么?”
“让我看看。”手电光柱在水箱周围转了一圈,有心寻找之下,马脚很容易就显露出来。
就在那把尖头锤锤柄上,绑了根细绳,这绳子一直连到后面内间的门里面。我们循着绳子绕了进去。
“在我绕过水箱的时候,还用手电照了照冯逸的脸。他睁着眼睛,直直看着上方。如果是在光线好的地方,我应该能分辨出,他的瞳孔已经放大了。但当时我只是在心里想,装的可真好。”
少年的影子轻微的晃动起来,他在愤怒吗。
“我们在门后面的房间里找到了林绮雯,一具没了头发的芭比娃娃玩偶,她被捆在一个带电池的小装置上,那根绳子的作用,是牵动装置上的开关,使玩偶触电。至此我的猜测得到了验证,只要我们一动那把铁锤,人质就会死。而绝大多数人看到当时的景象,都会第一拿起铁锤,冯逸之所以留下如此之多的线索,就是要以这种方式来获得胜利。这是他精心谋划的计中计,套中套。我地把芭比娃娃拆下来,拿到水箱上,在冯逸眼前晃动,拍打箱壁,大声地笑和庆祝。但很久以后,他依然没有反应……”
然后我沉默下来,直到下一阵风吹过。
“我耽误了至少十分钟,十分钟!他本来是可能被救活的。我真是、真是……如果是宋浩第一个到现场,一切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少年的影子抖动得更厉害。
“但我始终想不(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他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自杀。”
“他不是自杀的!”影子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
我转过头去,少年双手握拳,止不住地抖着,满脸是泪。
我的胸膛被内疚和自责塞满,黯然点头说:“是,我是凶手,至少是半个凶手,我不奢望你的谅解,我只想说出来,而且可能还没有人和你说过,当时的这些。”
“我知道当时是什么样的,我完全能想象出来。”少年身体的抖动慢慢停歇,我以为他会恶狠狠地盯着我,像头孤狼。但竟没有,他的眼皮垂了下来,望向自己的影子。
“舅舅听见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知道等待的人终于进了大楼。他打开盖子跨坐进去,蜷缩起来,慢慢躺倒,水在之前已经放了一会儿,所以才会溅出来。盖子自动锁上了,从里面可以打开,但非常麻烦。”
他所说的这些,我都从警方的调查分析中知悉了,可是听他这样将舅舅的死亡过程娓娓道来,我感觉十分怪异。
他为什么不愤怒,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舅舅躺倒的时候,水大概已经过了大半箱。水注入得很快,没多久就没顶了。他把水吸进肺里,非常难受,有窒息的感觉了。”
少年终于说不下去,他又开始发抖。
我往上坐了一格,试着去拍他的肩膀。
他一下子缩开,如避蛇蝎。
“别碰我!”他叫道:“别碰我!他一直吸一直吸,他知道一开始会和溺水一样,他不知道这一次真的是水,等他感觉不对,吸不进任何氧气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一瞬间,我就麻了全身,从大腿爬到后背再爬到面颊,冰凉彻骨的恐惧随后袭来,这少年……在说什么?
“是我换的,是我把全液气换成了水。”他终于再次抬起头,看着我。
我想问为什么,但舌头一时瘫痪了,嘴唇蠕动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少年露出怪异的表情:“我只是提了一个愿望,换掉一缸水,满足一个愿望。我真的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代价。”
“一个……愿望?”
“可以满足你的任何愿望,但你永远不会知道,付出的是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