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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渐趋末路江州。

    第一章渐趋末路江州。

    金明寨、定川寨都是宋国军方标准的制式营寨,最前方是一道垒墙时掘出的濠沟,接着是一片十步宽的缓冲区,里面密布鹿角、蒺藜,然后是坚实的寨墙。

    寨内中央建有望楼,四面各立角楼,寨内营帐井然。一入夜,寨中除了敲击刁斗巡逻的兵卒以外,严禁任何人走动喧哗。

    相比之下,位于后方一里外的金明后寨就显得一片散乱。这里收拢宋军数次战斗败退的几千溃兵,还有数目相近的伤员。

    与贼寇三次交锋导致宋军伤员剧增,一部分伤员被送往后方的州县,遗留下来的除了可以痊愈的轻伤员,还有一部分没有救治价值的重伤员。

    显然宋军没有想到军中会出现如此多的伤兵,不得不临时扩大规模,寨内营帐大多是军中淘汰的旧货,也没有濠沟和寨墙。

    偌大的营地内,伤员的痛呼和呻吟声此起彼伏,哀声遍野,半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位于边缘的一处营帐内,气氛却热火朝天。十余名卸了盔甲的宋军聚集在狭小的帐篷内,他们围成一圈,紧张地盯着中间的一张桌子。

    张亢的衣服解开半边,袖子捋到肘上,头发、胡须乱篷篷的,看起来像一个不修边幅的兵痞。他的手中扣着一只陶碗,在桌上摇得哗哗作响;众人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片刻后,张亢大喝一声:“开!”

    看着露出的骰子,众人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呼。一名军士笑逐颜开,连忙把桌上的铢钱收起来。

    张亢骂了句粗话,一边把所余无几的钱袋拍在桌上,粗声道:“再来!”

    骰子滚动的声音再次响起,帐内气氛愈发热烈,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有人掀帘进来。

    刚巡营回来的刘宜孙看到眼前一幕,不禁皱起眉头。昨晚一战他数度登城血战,最后带着十余名军士安然返回。

    斩首十五级的战果堪称攻城战中第一功。夏用和亲自颁令,任命刘宜孙为代指挥使,张亢作为副手,主管一个营的兵力。

    营级指挥使是宋军序列中的核心单位,到军一级的都指挥使就脱离平时的训练,成为军方高级将领。

    夏用和虽然是一军主帅,却没有正式任命的权力,只能暂时加一个“代”字。

    金明后寨都是溃兵,前段日子刘宜孙被关押,张亢作为王信实际上的副手,已经收拢不少军士。主帅军令一下,没费多少事就凑满五个都,任命都头和副都头。

    让刘宜孙没想到的是,张亢召够人手,第一件事是拉着手下聚赌。军中一入夜连说话、走动都不允许,聚赌更是死罪,如果被人捅出去,麻烦不小。

    刘宜孙咳了一声,众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赌局,对咳声充耳不闻。

    张亢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一把揭开陶碗,接着大骂一声,却是五点,这一把连最后的赌注也输个干净。

    刘宜孙提高声音,又重重咳了一声。众人听到声音急忙扔下骰子,跳起来站得笔直,帐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张亢拿着输空的钱袋起身,不等刘宜孙开口把得罪人的话说出来,便大笑两声:“刘指挥!你不是说为大家拿酒吗?怎么才来?我陪你出去看看!”

    张亢搭住刘宜孙的肩,笑呵呵把他推到帐外。寒风一吹,两人都收起笑容。

    沉默片刻,张亢首先开口:“刚巡过营,情形怎么样?”

    刘宜孙重重吐口气。“濠沟、寨墙都没有建。明天一早我带人去挖濠沟,再申请一批铁蒺藜。”

    张亢道:“用不着。”

    刘宜孙压住火气。“这周围都是平原,无险可守。伤兵加上溃兵有一万多人聚在这里,要濠沟没濠沟、要寨墙没寨墙,贼寇一个冲锋,这些人就成了他乡之鬼。”

    “铁蒺藜申请不到的,中军不会给任何一颗。”

    张亢道:“你放心,贼寇不会偷袭这里。”

    “为什么?”

    “单是伤员,每天消耗粮就将近一千石,他们怎么会轻易消灭掉这些白吃饭的嘴?”

    刘宜孙脸色慢慢变化。“你是说中军是故意不设濠……”

    “我什么都没说。”

    张亢打断他,“只不过今天开始,金明后寨所有溃兵的口粮已经减半。”

    刘宜孙一下胀红脸。“他们都是禁军精锐!虽然乱了编制,但补到军中还能打!”

    “他们已经被贼寇吓破胆,”

    张亢毫不客气地说道:“神臂弓再锋锐也要人来拉,军中士气全无,纵然上战阵也只会一哄而散。”

    刘宜孙道:“为何聚赌?”

    “若不如此,哪里还有士气?”

    张亢道:“只要能振作士气,别说是聚赌,我还告诉他们,攻下江州可以大掠三日。”

    “张兄,我们是官兵,不是——”

    “他们便是匪吗?”

    张亢打断他,压低声音道:“岳逆大营的军纪你恐怕比我更清楚。两军相争,争的是道义吗?那还打什么,大家选个圣人出来不就完了?刀枪之间、生死之际,道义能替你挡箭,还是能替你多砍对手一刀?”

    刘宜孙沉默下来。宋军接连三场惨败,大批军官被贼寇击杀,这些溃兵有的整个军都被打散,军都指挥使、营指挥使,直到都头、副都头这些低级指挥官都尽数战殁。

    幸存的军士虽然大多没有受伤,但士气全无,随时准备拔腿逃跑。张亢把这些都头召来聚赌,刘宜孙才从他们空洞的眼眸里第一次看到神采。

    张亢踢开一堆杂物,用手在土中挖了片刻,摸出一口酒瓮。刘宜孙怔住了:“真的有酒?”

    “这是过年时我从犒赏的大车上偷的,足足五斤。”

    说着张亢揭开泥封,饮了一口,然后递过去。刘宜孙的脑中乱纷纷的,捧着这瓮偷来的酒不知所措。

    “你是指挥使,上了战场要靠他们冲锋陷阵,撤退的时候要靠他们拼性命为你断后。”

    张亢道:“想用这些军士,军规军纪都是屁,能让他们觉得你够义气,信得过你才是真的。有功你替他们记着,有事你给他们罩着。一口酒两个人喝,一口肉大家分着吃,还能带着他们吃香喝辣,他们才会为你卖命。”

    刘宜孙慢慢喝了一口,然后用力一抹嘴,捧着酒瓮回到帐内。

    张亢堆起笑容,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粗声大气地说道:“哥儿几个!刘指挥给大伙送酒来了!”

    看到刘宜孙真的抱着酒瓮进来,那些军士眼里都放出光来。

    张亢把掷骰子的陶碗拿来,用袖子一抹,“哗哗”的倒上酒,一边道:“这趟来江州,大伙流血流汗、担惊受怕,一点好处没都捞着。来!一人一碗,都解解乏!”

    转眼那只陶碗在几十只手里传过,张亢也不在乎,接过来一碗酒下肚,抹着嘴巴道:“等打下江州,好歹也不能让兄弟们空着手回去。”

    说到攻下江州可以大掠三天,众人都有些兴奋。有军士道:“张指挥,江州水泥到底是啥东西?”

    “管它什么水啊泥的!”

    张亢一边斟酒,一边道:“就是铁城,咱们这么多人也把它踩扁了!嘿,你们听说了吗?江州单是商户就有几百家,有的是钱粮!只要进城,多的不敢说,一人几百银铢的财,我这会儿敢给大伙写保票!”

    众人都抽口凉气,营里的都头每月军饷不过十个银铢,打下江州就能发几年的财,不由得都为之心动。

    “钱算什么,”

    张亢露出一丝笑,“江州的女匪,咱们刘指挥亲眼见过的。只要落到咱们手里,少不了兄弟们的好处!”

    军士们一碗酒下肚,这会儿听了张亢的话,脸都胀得通红。有军士道:“刘指挥,真有女匪?”

    一名军士道:“昨晚我跟着刘指挥登城,亲眼见的!嘿,活生生一个大美人儿!”

    “有多好看?”

    “比你见过的女人加起来都好看!”

    军士们哄笑中,忽然有人道:“张指挥,咱们还见过一个女匪,在烈山的时候……”

    “可不是!”

    有人接口道:“说是新娶的媳妇,脸蛋那么标致,跟仙女一样。”

    “是妖女吧?从匪的都是妖女。”

    张亢狞笑一声。“从逆女匪,抓住了不是杀头就是发配教坊司,咱们就是玩了,谁能说个‘不’字!”

    帐中的气氛顿时炽热起来,刘宜孙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张亢暗中踩了他一脚,刘宜孙一咬牙,拿过酒碗喝个干净,粗着嗓子道:“当兵打仗,求的就是立功受赏!跟着我!不会让兄弟们吃亏!干了!”

    帐内众人兴致不减,这些都头有的昨晚跟着刘宜孙登过城,还有在烈山见过那队可疑的车马;这会儿不知详情的人拉着打听,见过的兴致高昂,三三两两说得热闹非凡。

    “啊啾!”

    江州城中,小紫小小打个喷嚏,浑然不知有人正在谈论自己。她穿着一袭紫色暖袍,席地坐在熊皮脚踏上,手臂依着一口描金彩绘的木箱,白净的手指轻轻敲着箱面。烛光下,精美绝伦的五官如珠如玉。

    雁儿坐在她的脚旁,正穿针引线地缝着一只布娃娃,一边小声道:“拉芝修黎是异族,不知道生辰八字;芝娘姐姐又不肯告诉我,说不能问女人的年龄,这只巫毒娃娃怎么也做不好……”

    小紫在箱上叩了几下。箱盖轻轻打开一条细缝,递出一张黄纸,上面鲜红的字迹犹如朱砂,写着一组干支。

    “缝在里面吧。小心些,别让上面的东西掉了。”

    朱砂般的红色都是鲜血,上面黏着几根细细的毛发。雁儿将黄纸卷起来,缝进娃娃,然后小声念段咒语,又用针在指尖刺了一下,挤出一滴鲜血,点在布娃娃眉心。

    “好了。”

    小紫道:“试一下吧。”

    雁儿拿起针,在布娃娃上轻轻刺了一下,箱内顿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叫。雁儿张大眼睛。“真的呢!”

    小紫拿过娃娃摆弄几下,忽然抬起眼望向紧闭的窗户,唇角露出一丝甜美的笑意,笑吟吟道:“有人来了呢。”

    院中传来一声如树叶飘落般的轻响,一道黑影宛如一缕轻烟,从对面的檐角飘落,接着朝窗口掠去。

    电光石火间,耳边传来空气压缩般的轻微爆响,一只拳头从黑暗中伸出,带着凌厉无匹的气势打在黑影的胸口。

    黑影诡异地一扭,身体像面条一般扭曲成不可能的角度,避开这一拳,接着手腕一翻,亮出指根套的钢环,握拳与拳头硬拼一记。

    双拳相接,黑影指上的钢环寸寸断裂。他浑身剧震,踉跄着退开,失声叫道:“太乙真宗!”

    话音未落,便看到那只拳头抬起,如蒲扇般的大手一张,抓住他的面门。

    黑影被抓得悬在空中叫不出声来,只见他双足乱踢,接着“格”的一声,脖颈被那只大手拧断。

    这几下兔起鹘落,雁儿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她听到外面的异响想推窗去看,一回首却不见小紫,只有那只布娃娃放在案上。雁儿诧异一下,然后慢慢推开窗户。

    刚才出手的人已经消失不见,院中只剩下一具尸体,如软泥般匍匐在地,脖颈不自然地扭到一边,两眼大张,充满惊讶和恐惧。

    雁儿打个冷颤,接着看到小紫。

    小紫披着轻柔的暖袍,长发散开,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微微抬起,掌心放着一只血迹斑斑的玉瓶。

    冥冥中仿佛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铃声,夜风掠过,卷起庭中飘落的枯叶。忽然间,那具尸首似乎动了一下。

    雁儿捂住嘴巴,在她惊恐的目光下,那具脖颈被折断的尸首慢慢站起身,步履僵硬地走进旁边的一间房间。

    小紫回过头,竖起手指放在红润的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水香楼高朋满座,烛影摇红,席列八珍,奢华的场面丝毫看不出正处在兵临城下的险境。

    “南荒的商路?”

    张少煌端详手中一颗龙眼大的湖珠,忽然转过头,“石胖子,你们金谷石家当初发财就是靠这条商路吧?”

    石超面露尴尬,含糊道:“那……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金谷石家是自石超的祖父一代才开始发迹,石超的祖父曾任竞州刺史,十余年间便富可敌国。

    但知情人都知道,他靠的并不是经营,而是暗中指使自己州中的军卒截杀路过的商人。这种不光彩的事,石超当然不肯多提。

    阮宣子握着酒樽,不屑道:“商贾之辈,皆是逐利的小人!”

    程宗扬脸上淡然,心里却在苦笑。以前云如瑶就对自家的商贾身份十分敏感,刚才他提出入股,这些世家子弟有几个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显然骨子里仍看不起商人。

    但如果没有拉他们入股的把握,程宗扬也不会开口自取其辱。

    萧遥逸道:“阮老二,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