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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与土第十章

。尔童惊讶而又感激地看了副班长一眼,他正笑眯

    眯地指着办公桌边一张由塑胶托盘和纸皮铺成的床,解释道:「以前我和杨恒顶

    班、连班的时候,顶不住了也经常这么睡一会。趁着刚上班没事,快睡吧。等会

    说不定会怎么忙呢」。

    尔童确实想躺一会,即使是塑胶托盘和纸皮也好。他道了谢,裹紧身上的厚

    工作服,在纸皮上蜷缩下来。但这次他却没有马上进入那种迷迷糊糊的状态。

    早晨的冷风在四面通透的车间内到处穿梭,干活的时候还不觉得,但现在躺

    下那就不一样了。而且尔童现在极度疲劳,更容易觉得冷。他哆嗦起来,牙齿咯

    咯地响着。他开始怀念那大部分触感都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模糊的身体,只有那

    动人的温暖依然清晰。他半闭着眼睛,看着一块阳光打在身前机床斑驳的防锈漆

    上,摇曳出那张他熟悉的笑靥。潮水般包裹着他的轰鸣声中,依稀又听到了那温

    柔的呼唤:

    「童童,你快点啊」。

    「童童,你冷不冷?」

    「童童,你再这样,姐生气了」。

    「童童……」。

    姐,你别走啊。姐,等我一下。姐,我不冷。姐,我再也不敢了。姐,姐?

    姐!姐——。

    「不行了。快来帮忙,那边要换刀,这台机器空气阀有问题……」副班长摇

    醒尔童,便急匆匆地跑开了。尔童摇了摇头,赶紧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然后挣扎

    着站了起来。他在半梦半醒中休息了半个小时,但感到更加疲惫。身心放松之后

    要再紧张起来总是不那么容易。他走到一台机床前,直勾勾地盯着看了半分钟,

    眼的重影才算彻底消失。然后他伸出手,缓慢地开始更换报废的刀具。

    「你睡,我帮你带个烧鸭饭回来」。尔童不知道是怎么熬到中午的。晚餐他

    同样没去吃,而是在车间睡了一小时。但这种断断续续的,根本无法真正放松的

    休息虽然能让身体喘口气,对精神却是一种极度的摧残。到了窗外灯光亮起的时

    候,尔童已经多次出现幻觉。

    还有两个小时。尔童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在机床间来回奔跑。姐,我

    能顶住。姐,我一定会完成你的期望。姐,刘主管也对我很好,不能让他失望。

    姐,三班的班长得了肺结核,据说要把明亮调去当班长,这次我说不定就能

    当副班长了。

    每次迈不开脚步的时候,尔童都会在心里这么说。每次这么说,他的身体里

    总会涌出一股力量。还有一个小时。还有五十分钟。快了。快了。他拿着一瓶清

    洗液,刚在一台机床面前停步,就有另一名工人喊道:「技术员!我这模具卡住

    了」。

    尔童只得对身边的工人道:「他那个快一点,我回头再来帮你清洗。这个清

    洗液,你可千万别碰」。

    「好。知道,又不是第一天来」。

    但尔童还是不放心。他看了看周围,最后举起清洗液,放在了这台机床顶上,

    然后跑向下一台机床。

    「技术员!我这刀具没复位!」尔童刚处理完那副模具,另一位工人便叫了

    起来。

    「技术员,我机器报警了」。

    「技术员——我空气阀关不上——」。

    「技术员?我这气动螺丝刀的气管好像堵了」。

    尔童气喘吁吁地搞定这一连串问题,已经是脸色苍白,眼冒金星。他扶着一

    台机床,干呕了几声,然后想起还有一套模具没有清洗。最后半个小时了。应该

    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了。他拼命吸了几口气,拖着双腿慢慢走向那台机床。

    清洗液呢?尔童的脑子已变得混乱而迟钝,目光也模糊不清。他发了会呆,

    才想起自己把清洗液放在机床顶上。于是他踮起脚,举起千钧般僵硬沉重的手臂

    去够。奇怪。怎么不在……明明放在这里了……在哪……尔童扬起脸,看向机床

    顶上。于此同时,他的指尖终于碰到了机床顶部边缘的玻璃瓶。

    但此时的尔童已经精神涣散,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他没能完成这个简单的

    动作,没能准确地抓住那光滑的目标。

    玻璃瓶突然翻倒,粘稠的黄色液体扑面浇下。尔童这时的状态当然没能及时

    作出反应,更别说躲开。他凄厉地惨叫起来,感觉到利刃搅动着眼眶,感觉到烈

    焰流过面颊。他拼命甩着脸,视线迅速变暗。映入他眼帘的最后一幕景象,是窗

    外远处的城市那已经模糊成一团的灯光,正在飞速远离,悄然隐去,最终彻底幻

    灭。

    02。

    尔童迈步离开月台边缘光滑的水泥地面,踏入绿皮火车的车厢。当脚底下踩

    实的那一刻,天和地仿佛都摇晃起来。每一个刚刚失明的人都会不可避免地感到

    脚步不稳,特别是在进入交通工具的时候。

    「慢点。小心啊……让让……」爹的声音在尔童耳边响起,平静而温暖。但

    一齐响起的还有孩子惊恐的哭声:「哇——妈妈,那个人好吓人——」。

    尔童赶紧垂下头,压低了自己的帽檐。吓坏小朋友就不好了。虽然看不到自

    己的模样,但当纱布拆开之后他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很清楚自己上半张脸都已经

    变成了什么形象。只有口罩保护着的下半张脸没有被连金属都能溶解的清洗液烧

    毁得太厉害,但这反而让他的样子更加诡异。

    爹轻轻叹息一声,扶着尔童继续前进,终于停住脚步:「到了。坐吧」。

    尔童摸索着坐下,听见旁人纷纷避开的声音。但他不为所动。因为他清楚,

    自己后半生都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度过,必须适应,也只能接受。反正,这也大概

    是最后一次坐火车了。

    对不起,姐。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但尔童还是微微抬起脸,朝着车窗外的城

    市那璀璨的灯火。他仍然感觉得到它们的温度,触摸得到它们的质地。对不起,

    姐,让你失望了。我最终还是没能当上城里人。

    或许,农民工,农村人想当城里人这件事本身,就像长岛的雪一样,是不存

    在的吧。

    「现在去泡面,还是等会?」爹在身边问道。

    「我还不饿。爹,你吃吧」。尔童轻声回答。

    「行」。爹一直那么平静。他们祖祖辈辈,都能坦然地接受命运。

    在爹呼噜噜地吃着泡面的声音中,车厢摇晃起来。尔童能听到那些灯光碰撞

    和摩擦,溅落和低语的声音正在远去。他知道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在灯光中

    穿过。从今以后,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再来城市。

    汽笛声突然鸣响,像是最后的道别。尔童微笑起来。姐。爹。蓉姐。皮主管。

    赵总。还有……张春阳。

    你们说的都对。

    尘与土确实是没有资格向往天堂的。

    我们本是尘土,也注定了归于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