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运程,看到了紧急停止键,看到了刀具复位键和微调键……如果技术员的工
作就是调试和维护这些机床,他有信心胜任。
年轻人再次举步向前,尔童很快就看到了一位工人在为一台机床更换刀具。
隔壁机床的一位工人正在喊他:「技术员!技术员!我机器又报警了!」
「我就来!」那位技术员回答一声,便把上半身探进屏蔽门,同时打开主轴
让它空转,并仔细注视着刀具的运行。
果然是这样。技术员就是负责这个的。尔童满怀信心。他开始憧憬未来。他
们不知不觉间就在一楼的车间内转了一圈,数百台机床与数百名工人都在做着一
模一样的工作。最后他们回到门口,年轻人问道:「怎么样,谁有什么问题?」
一位两鬓斑白,神情畏缩的瘦削男子嗫嚅着问道:「我没什么文化……这些
机器,根本看不懂。能不能做?」
年轻人笑道:「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一加一等于几知道不?认识ABCD二
十六个字母不?」
中年男子面容舒展了一些,连连点头:「这些个,还能行。」
「那就行了。我们不需要操作工有什么文化,更不需要你们自己了解机床。
有技术员专门负责。」年轻人轻描淡写地挥手:「还有谁有问题?」
「这事有点不安全吧……这机器看着很容易伤人。」另一位三十来岁的健壮
男子问道,他是这批人当中唯一一个比尔童个子高了少许的。
「我们厂去年全年只发生不到十起工伤事故。」年轻人眼神不容置疑地打量
着他,回答道:「你在工地上搬砖,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被砸一下,摔一下什么
的吧?」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看了看手背上一道针脚蜿蜒的伤口,老老实实地
点了点头:「也是,我这手就是工地上弄的。」
于是不再有人提出问题。年轻人又问了一遍,便带着他们走向车间出口:
「我们去看看生活条件吧。」
生活条件其实比尔童想象的,或者说期待的还要好。明亮而干净的食堂,比
去年的工厂那阴暗肮脏的食堂可谓天壤之别。厂内就有医务室和小超市,宿舍下
有篮球场和乒乓球台。小超市的二楼则可以用投影机看电影,当然屏幕很小。还
有台球桌。至于宿舍,确实是崭新的,还弥漫着木材和油漆的味道。但最让尔童
满意的,不是宿舍墙边的高大的储物柜,不是风力十足的吊扇,不是八个人就有
两间卫生间,卫生间还安装好了淋浴喷头,年轻人说将会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
也不是通风和采光都无可挑剔的阳台,而是每一张床位边都有一个插座。
再也不用担心给手机充电的问题了。去年那厂臭虫横行的老旧宿舍里,可是
八个人只能公用两个插座,还不允许工人自己接插板。每天为了手机充电的事情
舍友们都会发生纠纷,三天两头就有人为了这事打架。后来尔童和素琴出去租房
子住了,才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今年尔童当然也会和素琴一起住出去,但不是现在。在这之前还是要在宿舍
住一段时间的。如果不是因为有素琴,尔童简直觉得这里比住在外面都舒服。
所以,他们天黑之后最后一次在大巴车边集合时,只有一个人表示不做了。
而年轻人让他们考虑商量的时候,尔童几乎整个人都在发光:「姐,在这做段时
间试试吧?我觉得那技术员的活我能做!你也可以当质检,总比在流水线上强!
好不好?姐?」。
02。
素琴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童童,我们是农村人,
应该脚踏实地,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当城里人,哪是那么容易的。新闻上不
是有专家说了吗,我们这些人就不该当城里人。还有很多城里人不是现在流行什
么回归自然过农村生活的……」
那些都是放屁。尔童想。那些所谓的专家歧视农村人的言论他也听过,他只
能说这种人也能当专家简直是笑话。至于所谓的回归自然什么的,他只想问问那
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城里人,愿不愿意互相交换生活,愿不愿意过离最近的医院二
十公里山路,一个星期才能赶集一次买东西,小孩上学需要天不亮就起床在黑暗
中翻越三座山头的生活。
如果有人愿意和尔童交换,尔童谢天谢地。
尔童只想出门就可以坐车,走几步就有学校和医院,随时可以买到任何东西
的超市,还有整夜不灭的灯火。他做梦都想住在城里,当城里人。
但他当然不会和素琴争辩,而是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双手搭在素琴圆润的肩
头上,看着她好看却满是担心和疑惑的眼睛,认真地回答道:「姐,我有不踏实
过吗?就是现在,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我不想这些,这家厂也不错,是吧。
既然可以做,又有当技术员的机会,干嘛不试试。我知道当了技术员也离城里人
差的远,但是总比普工强,对呗。你就不想我出息一点,想我像爹他们那样在流
水线上干一辈子啊。」
素琴不由得笑了起来。尔童趁热打铁:「我总得出息一点,最少将来要当个
主管,才配得上姐嘛。」
「你就会哄我。」素琴白了他一眼,眼波流动:「就你还想当主管呢。那些
主管都是大学生。」
尔童嘿嘿笑了起来,正想再哄她几句,素琴却收敛笑容,清亮的大眼睛认真
地看着他,轻声道:「童童,这家厂虽说不是特别理想,但应该也是个能踏实干
活的厂,没什么幺蛾子。你想着有出息,要当技术员,姐心里当然高兴。高兴得
不得了。」她把尔童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按住心口:「姐就是担心,你总想当城
里人想太多,会忘了我们的本分,不肯踏踏实实地打工,最后变得东方叔和美珍
姐他们一样。」
尔童吃了一惊。没想到素琴竟会担心这种问题。他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想法,
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先问道:「东方叔是去年枪毙的吧。美珍姐,她又是
怎么回事。」
素琴摇摇头,表情有些悲伤,片刻之后才回答道:「她呀。她也是总说要做
城里人。前年就不肯再进厂打工。去年过年的时候,听说得了艾滋病,活不了几
年了。」
尔童一时无言。沉默一阵之后,抬起另一只手捧着素琴的脸颊,一字一句地
回答道:「不会的,姐。我有你。就算要做城里人,我也是踏踏实实打工,一步
一个脚印地爬进城里。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机会小的可怜,做不了也没什么抱怨
的,不会去胡作非为。就是我还年轻,现在总该试试,老了才不后悔。」
「嗯。」素琴总算微笑起来,看着尔童轻轻点头:「我信你,童童。」
于是尔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拉着素琴的手回到招工的年轻人面前,一起回
答道:「我们在这里做。」
「好。」年轻人非常高兴:「那你们填一下这个表,准备面试,体检。体检
完了分宿舍……」
当一切办理完毕之后,天色已经全黑。尔童先把素琴送到女工宿舍楼下,然
后拉着行李箱走进男工宿舍。宿管很快就带着他来到一间宿舍门口:「你自己挑
张床吧。」
门打开的一瞬间尔童就听到小苹果的歌声,接着他目光一扫,看到这宿舍还
剩三张上铺空着,三位工人留在房中。反正不会住太久,尔童也不挑剔。交了十
块钱押金拿到钥匙之后,宿管便离开了。尔童则拉着行李箱,走进这间他将要暂
住的地方。
虽然住不了多久,但出门在外,还是要和舍友搞好关系才行。尔童放下行李
箱,没有先找床,而是掏出一直舍不得抽的那包好烟,走向右手边的下铺上坐着
的那位头发花白,颧骨和鼻尖通红,正捧着一瓶白酒边喝边打量尔童的老工人,
笑着递出一支烟:「大叔,好酒兴啊。」
老工人慢条斯理地点点头,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向尔童递来酒瓶:「老乡来
一口?」
尔童赶紧笑着摆手:「哎呀,我年纪轻,喝不了这个。」
老工人慢慢地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酒,才主动拉话道:「小老
乡哪里的啊。」
随意浅谈几句之后,尔童转身走向正趴在宿舍中间那张公用桌子上,正拿着
纸笔专心研究着什么,一直没有抬头的黑瘦工人,一样递出香烟:「我新来的,
老乡请多关照。」
这工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不肯抬头。尔童好奇地看了看他面前的纸,
却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马1猴3之类的字样。他明白过来,笑道:「老乡
研究六合彩呢。」
对方总算抬起头来,尔童这才看到他的相貌。他像是三十岁到五十岁都有可
能,非常邋遢,头发蓬乱,发根里还有金属碎屑,衣服也肮脏无比,似乎一个星
期没有洗澡也没有换衣服。此刻他清瘦的脸上带着兴奋,眼睛在一圈圈水波一样
的高度近视眼镜镜片后闪闪发光:「老乡也买这个啊?」
尔童摇头,随口敷衍道:「我年纪轻,不敢玩。玩这个要被爹骂的。」
对方顿时意兴阑珊,再次垂下了头。尔童只好笑道:「大哥中了不少吧。」
「去年十月中了一千块。」对方浑浊的眼睛闪耀着希冀的光彩:「我有个老
乡的内弟的工友去年中了大奖。等我中了,也在城里买车买房,当城里人。」
「大哥你这么专心研究,肯定也会中。」尔童不忍心打破这份希冀。
「哈哈,这都是看运气,看运气了。」对方总算主动和尔童谈了两句,然后
又再次扑在六合彩上面。尔童也知道他现在肯定心里只有这个,于是悄然退开,
走向最后一张上铺上躺着的工友。
小苹果的歌声就是他枕边的手机放出来的,虽然歌声响亮,但尔童正想递出
香烟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于是赶紧吞回打招呼的话。但他仍然好奇地打量了
对方一眼,发现这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侧脸白净而细嫩得像女孩子,与其说帅
气还不如用俊俏形容。只是他脸色有些发虚的感觉,还有很严重的黑眼圈。于是
尔童不打扰他,转身把行李箱拉到一张床边,开始收拾起来。
除了小苹果的歌声,宿舍内再无其他声音。尔童轻手轻脚地整理好自己的床
和储物柜,拿出换洗衣服便走进卫生间。当他洗完澡洗过衣服回到宿舍时,却看
到那位睡觉的工友已经爬了起来,正对着镜子仔细梳理头发,还喷了发胶,身上
也换了一套相当高档的休闲西装,实在称得上一表人才。
尔童赶紧上前打了个招呼。他答应一声便跳下床,对那位喝酒的工友笑道:
「李叔,我晚上不回来了。」
「这次又是哪个女人?」老工人多少有些担忧的神色。
那家伙满脸得意:「田记士多的老板娘。」
「你娃娃真是什么歪瓜裂枣都吃的下。」老工人叹气:「你年轻又俊,好好
谈个对象,这厂里姑娘不是随便你挑。你咋老是勾那些婆娘。那个肥婆够当你娘
了吧?」
「好女一身膘嘛。嘿嘿。」那家伙走向门口:「小姑娘没味儿。这些妇女要
么没老公,要么老公都不在身边的,饥渴得很。浪起来够劲。再说了,」他的脸
色突然专注起来:「这也是城边上,她们可都算是城里人。我要是能勾上一个,
说不定也能一下子当上城里人。」
老工人无奈挥手:「别说叔没劝你。那些女人就是玩你,你还想什么别的。
你娃娃这么下去,终有一天要死在女人肚皮上。」
「好啦李叔,没事。」那家伙说着就拉开房门。正好遇到两个年轻工友正打
算开门,看样子就是最后两张床的主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他们便一边进门,一
边吵架:「刚才叫你打团,你非得自己去送人头。你会不会玩?」
「你说我?不是你上单崩了,我们能输?」
两人都像尔童差不多年纪,看来是老乡甚至本家兄弟,但此时却吵的很凶:
「下次排位再带你,我就是你孙子。」
「操你妈,你爹是我七叔,你做我孙子?你各应谁呢。」
在这种情况下尔童也不便再和他们说话,低声和那位老工友打了个招呼,便
走出房门。